袖樱雪

1.序章 雪国

四周已经彻底黑透了,我提着昏黄的小油灯走在小巷里,突然感到脸颊上微微一凉。在我疑惑地抬头看的功夫,惨白色的大片雪花已经纷纷扬扬掉下来了。日子在九月里头晃悠,怎么就下雪了呢?

我吃了一惊,慌忙低着头跑起来,想在积雪前赶回,免得路上挨冻受苦。可我没跑出三两步,猛然迎面咚地撞上一个人。我大叫一声,左手向外一伸勉强撑住墙面,吓出一身冷汗。油灯脱手掉在地上,眼看着火苗在地上打个趔趄,蓦的一下熄灭了。我心里暗暗叫苦:这小巷连着岔口,一片跟蜘蛛网似的迷宫,即使有光也难找到出路,没个照明的家伙怎么走得出去!

我一抬头,却发现别说人影了,就连脸前的手指头都看不见。双眼像是被里三层外三层蒙了个结实,看到的是浑然一体的漆黑,没有一点线条和形状。我打了个招呼,又喊了两声,连夜里回应的狗吠都没听到。我心里纳闷,这人是跑哪了,难道给撞坏了躺地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了?我蹲地上往外摸,不多时摸到了灯柄,提起来哗啦啦全是碎玻璃的声音。我又往周围摸了一阵,除了不小心摸到个大玻璃片狠狠扎我右手一下,再没摸到其他东西。“呸!”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晦气!”

手心里刺挠的疼,我也不敢按住伤口,准是有玻璃碴子在里边闹腾。我只好另一只手摸着那面之前撑的墙,慢慢往前探路,祈祷着找到些光亮。雪越下越急,冷风狠狠的抽打我的脸,直往我脖颈里灌,单衣霎时变成了裹着身体的纸片儿。我一边忍着疼,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思考着左手传来的触感……摸着坑坑洼洼的是墙,突然摸了个空,或者摸到突出的方柱,接着一片空当的,说明是个门口……走了半天,没一家门前点着灯,或许门里也没有,不然不会黑的看不到手指头。

“阿嚏!”冷气刀子一般插进鼻孔里,我颤抖着打了个喷嚏,鼻子里立刻堵死了,透不过一点儿气。再走上几步,我感到浑身又疼又痒,慢慢热起来,一会轻飘飘的,一会沉得要死。没办法,我只好用嘴艰难地呼吸着,脑袋里昏昏沉沉,不知道到底走出多远。我不停地咒骂着那个不提灯的家伙,糟糕顶透的天气,不在门前点灯的家家户户……我扶着墙慢慢往前走,踩进雪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慢慢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听到满鞋底泥巴踩下去发出的咕哝声,像是残羹剩饭被泼在地上。

饭……吃饭……肚子里的肠子像是打了结,疼的我重重地跪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过了一会,我又扶着墙爬起来,之前脸上火辣辣的疼,现在又感觉不到了。我往前走了两步,意外的轻松顺利让我瞬间清醒了一些——然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动,仍然以像是磕头的姿势别扭地趴在地上,脑门顶在雪堆里。我往四周摸了摸,有一片坚硬的土地,像是没有积雪,也许是门洞,也许是屋檐下面,也许是处地方能让我休息会。我往那边慢慢挪动,突然脑袋咚的一下磕到门上,耳边瞬间充斥金属轰鸣的声音。

在最后一刻,我想到的是谁呢?

 

人里。

雪下了一晚,到凌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稗田家院内裹上了厚厚一层白练,在石樱枝干上的积雪被风吹落,啪嗒啪嗒地掉在雪地里。从房间里的任何地方往外看,晃眼的白光争先恐后地冲进眼帘,气势汹汹地宣告对外界的主权。紫色短发、一袭裙衣的女孩跪坐在桌前,双手握着墨锭前后摩擦,白雾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砚台里的墨汁泛起小气泡,在墨锭边旋转。墙上挂着一轴书卷,上书:

“鸿爪踏雪泥 雪国知春意
九代御阿礼之子 稗田阿求”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仆从端着半盆热水快步走了进来,小心地走过书架,走到稗田阿求近前。阿求把略微发红的双手伸进盆里搓洗后,接过递来的毛巾擦干水珠。随着门被哗啦一声推上,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干冷的安静之中。

“古明地觉死了?”
“……是。”
房间里突然陷入尴尬的安静中,稗田阿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似乎有些激烈,连忙道歉说:“非常抱歉,我只是作为事和物的记录者,对于不常听说的地下的消息感到非常震惊,并非有意冒犯,呃……请问您刚才说何时让我参加葬礼?”
“古明地觉大人的葬礼在今晚十点。”磷说,“她特别叮嘱了要在晚上没有光的时候喵。”
一旁的乌鸦点了点头……抱歉,应该是灵乌路空

稗田阿求有点恼火地在纸页上重重地画下一个叉号,放下笔伸手把这页从本上撕下来,随意地甩到一边。她拿起笔在砚台边抿了抿笔尖,在新的一页上落笔。

一旁的灵乌路空点了点头,毫不掩饰遗憾地说:“我还想把灼热地狱的火烧到天上,让主人离开的时候能明亮亮的,结果磷反倒把我骂了一顿。”

阿求微微一愣,停止继续书写,把笔架到砚台上,站起身来。她往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到房间里的一排排书架上,她小心地跨过废纸堆,走到了书架前。如果只有她面前的一个书架,那么只看上边密密麻麻的书脊,找到一本书也许是可能的,但要费些功夫。但这个房间远比想象的宽敞,一排排书架挤占了几乎所有位置,仅留得一人宽的小道。任何一个正常人来,都会觉得在这样庞大的数目面前,凭记忆找到一本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阿求……

阿求站在最后一排书架前,手里翻着一本厚厚的书,扬起灰尘在阳光下肆无忌惮地飞舞。她眯着眼,有些厌烦地挥手驱散尘土,继而细致地一页一页慢慢看下去。偶然间光线落到书上,照亮了书脊上有些暗淡的烫金书名:《旧地狱风物志》。

 

“庭院小草复萌发,无边天地将行绿。”

“姐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古明地恋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询问这首绯句含义的时候,古明地觉笑着把她抱进怀里,说她现在还小,等到长大了就明白为什么姐姐会喜欢它了。不过,等到恋跟着管家火焰猫磷稍微学了点知识之后,就明白了其中的大致意思。在又一次提问的时候,看到姐姐仍然不愿意说出口,古明地恋带着一点使坏的想法,骄傲的大声说:“就是看到自己院子里的草芽,从而想象着春天来了,漫山遍野都变绿的意思嘛!这有什么难的。”

觉显然吃了一惊,继而发现了门外正在捂嘴笑的磷,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古明地觉脸上浮现出严肃的神情,招手把磷叫道里屋,示意恋可以先出去玩。恋知道姐姐肯定又要不厌其烦地强调磷要好好管教自己,所以一听到自己这次免于一劫的好消息,就欢呼着冲出了屋门。这样不可多得的空闲时光,对于恋来说必须要好好把握。

等到磷终于在地灵殿后找到正在和一群小孩玩踩房子的古明地恋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了灯光。约定好明天再见之后,孩子们提着各自的油灯三三两两散去了,恋乖乖地低着头站在磷面前,准备接受那些把耳朵都磨出茧子了的训斥。

可这次和古明地恋想象中不一样的是,磷没有再一次重复批评,而是默不作声地牵着恋的手,提着油灯往回走。恋跟在磷身边,闻着她身上传来的一阵阵的皂荚味,忍不住问道:“这次姐姐没有生气吗?”

磷没有回答,在一片漆黑的街上,灯光照亮了她们身前的路。

又走了一段时间,恋感到磷用力捏了捏她的手,刚想问是怎么回事,磷突然开口说:

“恋,你要开始上学了。”

 

书上的内容印证了阿求的想法,旧地狱没有太阳或者与太阳类似的存在。唯一与太阳有点关系的是体内寄宿了神明八咫乌的地狱鸦,灵乌路空,不过听说脑子有点不好使。她管理的灼热地狱遗址在地灵殿下方,提供光照自然也就无从谈起。除非像那只乌鸦说的一样掀翻地灵殿,然后把火烧到天上……看来书上的信息还算属实。那么事实上,除了用计时工具能够区分白天和黑夜以外,仅仅观察天空没办法区别有何不同。

让阿求有些惊讶的是,这本书里记载了生活在旧地狱的人类,这超出了稗田阿求的认知范围。在她的印象里,旧地狱是暴徒和被讨厌者的居所,对于人类是极其凶险的去处。为什么能有人到达并生活在那里呢?他们依靠什么生活,又住在哪里呢?

从拿到书的那一刻阿求就发现了书面上没有作者的姓名,在书内也没有相关信息。她不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更不知道作者是何等存在。如果要记录下这样的条目,仅凭这一本书所言似乎不能让人信服。

阿求转头看向房间另一端,一排挨着一排的书架上排满了她亲手放下的书,在这如山如海的书籍中能否找到更多的信息,她再清楚不过。但作者要为她自己写下的文字负责,在落笔前需要做到万无一失。她生来负责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吗?

“欲见其容,先扣门扉。”她喃喃自语,继而合上双眼轻声叹气,心中祈祷着那一丝可能。

 

是夜,旧地狱的街道被黑暗笼罩,寂静如常。

这份黑夜诞生于街道上熄灭的灯内,延伸至小巷之中的家家户户。无论房屋的主人是否入睡,都无一例外地关掉所有电灯,在家人无法看见彼此的漆黑中缓慢地呼吸,聆听对方沉重的心跳。它像压在树叶上的蜘蛛网般似有似无,又真实联系着空气中的安寂。

仔细观察外面的情景许久,也许你会有所理解。在无论何处都是隐蔽声息的黑夜中,人类贸然发出声响会引来不可承受的后果。每个行走在漆黑中的人只会感到孤独和无助,像是脱离群体的猎物一般死死被看不到的存在扼住咽喉,也许暴毙在不知名的角落,也许艰难地在行进中发出无助的喘息。但以上所有的内容在这里都看不见,这里只有黑暗驻足。

如果没有下雪,也许还能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推门的响动,然而积雪把这些声音也吞噬了。在黑暗中人们相互张望,想象着不可见区域内银装素裹的雪国,想象着黑暗的帷幕之后对方睁大的双眼,凝固的眼瞳好似大理石切花般发出无奈的叹息。

2.Inferno

“你说的对。”我挪了挪屁股,好把僵硬的腿伸展开,“我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通过这里有你的规定,抱歉。”

两脚分开钉在我身前的女人一手提着灯,一手叉着腰,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在模糊的灯光下,她的五官扭在一起,丑陋得让我想把早上刚吃的剩饭吐得一干二净。就在刚刚我路过这座桥时,这个面相阴沉的女人突然从桥底窜出来,其敏捷程度与她的体型格外不符。她几乎没费多大力气就把我用一根尼龙绳捆了起来,我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肮脏的粗布衣裤,不禁在心中揣测她究竟在桥洞里呆了多长时间。

“什么?”她大声嚷嚷着,“我警告你,我可是水桥帕西路。人类,你是在玩火!”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如果是两个多月前刚来到这里的我,兴许还会被这一番恐吓唬住,然后忽略一些错误名字之类的小细节,乖乖把钱交出来。但即使今天没有遇上这样的事,我遭受的不幸也已经够多了,我得承认,这里显然不是旅游的好地方。

“非常抱歉。”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我身无分文,希望大人您能放我一把。”

这一句回答显然没有令她满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粗大的手掌已经甩到了脸上。我眼前一晕,身子歪到地上,脸颊随即传来让人愤怒的疼痛。一块石头在我的舌头上旋转,我吐在地上,发现那是一颗带血的牙齿。

自称桥姬的女人摸过我身上的所有口袋之后,终于相信了我没有撒谎,不过我身上的衣服和我的灯还是吸引了她的注意。等到她提着灯,拿着我的衣服走远之后,我仍然被绑着坐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黑暗,心里阴暗地想象着将她打倒在地,用刀剖开她的肚皮,把内脏掏出来涂在街道上,让她的灵魂在风中灼烧。一阵风从背后吹到巷口,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粉头发的、穿着裙子的女孩。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她的出现是我在地下经历的转折点。然而,每当我回想起第一次相遇的场景,想起只穿着内裤的我颤抖着坐在地上,与提着灯偶然经过的她对视,我的嘴里就泛起剩饭的臭味。

 

敲门声再次响起,阿求趴在梯子上翻找,头也不回地说:“请进。”

“阿求,你在哪?”进来的客人没有发现层层书架后的主人,东张西望地问道。

“帕琪!你终于来了!”阿求兴高采烈地从梯子上跳了下来,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在地,还好她及时扶住了沉重的书架。稗田阿求冲过去拥抱紫色长发的魔法使,拉着女孩的手问:“帕琪!你怎么不让仆人来通知我,我好准备迎接你?”

“事情有些紧急,我就直接过来了。听管家说你在书房,这才来找你。”帕秋莉牵着阿求的手,在小桌边坐下来。未待坐稳,帕秋莉一眼看见了摆在桌子上的《旧地狱风物志》和待完成的手稿,于是说:“看来你也知道了旧地狱的变故,这是那两个妖怪拜托你写的吗?”

阿求点点头:“那两位从地下亲自赶过来,拜托我一定参加古明地觉的葬礼,并把这件事记录下来,作为《幻想乡缘起》的新条目。”

“说起来,我还听说她们也去了博丽神社。至于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帕秋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烟草铁盒,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她翻看着阿求的手稿,问道:“我听说的消息也差不多……似乎她们去邀请了不少人。”说到这里,她补充道:“哦……对了,这是魔理沙告诉我的,我没有见到她们。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没必要再重复一遍。”

“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吗?”阿求哭笑不得,“要知道现在外面雪下得这么大,外出对你的身体不好。这里没有取暖的火炉,你和我来客房吧,我们去那里说话。”

帕秋莉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你好。”等了一段时间,我忍不住打破了沉寂,“请问你能帮助我一下吗?”

女孩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红着脸把灯移到一边。这时我看到了她身边漂浮着的第三只眼,延伸出数条线连接到她身上各处,我心里猛地一沉。我知道那个抢劫我的女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哪怕我不顺从她也不会要我的命。但是这次我真的遇到了妖怪,在地下的妖怪。

我不是第一次遇到妖怪。但地上势力早在博丽灵梦的约束下,各方形成了一种对立统一,相互制约的联系。也幸亏存在着制约,使得人类不再成为妖怪的食粮和玩具,所以在地上遇到妖怪也多半不会有危险。但旧都,是穷凶极恶者的乐园,是被人所厌恶的妖怪的居所,更有从地上迁至地下的鬼族——这里不受任何规则或者条约的管束。

我本以为地下是没有人类生活的,直到我亲自游历到这里,亲眼目睹了在夹缝中生存的人类,我才知道在久远的年代,人类曾经遭受的种种压迫和折磨,在那些不为人所知或者经常被忽略的地方,依旧可耻地存在着。因此,在地下我尽量避开非人的家伙。两个多月的历程使我学到了,有些生活在地下的人类,比非人的妖怪更加可憎。

“……喂?喂!”

“哦……。”我从走神中醒过来,恨不得立刻给自己两巴掌,又发现自己的双手还被困在背后。这要是惹得妖怪不高兴,怕是自己连死都不能痛快。我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额头狠狠的磕在地上,我也顾不上疼,大喊:“求求您,饶了我!饶了我吧!!!”

我听到她蹲下来的声音,听到她伸出手,心悬到了嗓子眼。我害怕死亡,我害怕被结束生命,我急促地呼吸着,机械而又不断重复着哀求,只感到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她将我扶起来,对僵在原地一脸震惊的我说:“你是人类吧?请跟我来。”她看我站着没有动,羞涩地笑了笑,说:“不要害怕,我不会予你伤害。我许诺你以安全,给你安排住处。”

暗黄的灯影落在她脸上,她是如此的美不胜收,像摩西分海,拨开黑暗。人类也好,妖怪也好,固化的团体总有欺凌,她却解开我的镣铐,归还我作为人的尊严。

 

“话说,帕琪有去过地下吗?”阿求放下茶杯,问道。

在正对面半躺着的帕秋莉放下了手中的魔导书,抬头想了一会,没有直接回答。她若有所思地打开书翻了翻,找到其中一页,把书转过来递给阿求,说:“从记载的魔法来看,我确实抄录了一些至今都无法解读的内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都是在旧地狱地灵殿中地下室的墙壁上找到的。我确实去过旧地狱,但我只到访过那里,至于其他的地方……我只记得那里非常黑,即使是白天也很少有灯光。”

稗田阿求好奇地前倾观察书页上的内容,随后就发现以自己的知识根本看不懂,只好有些悻悻地把书递还给帕秋莉。

“不过说起来,我去旧地狱应该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旧地狱还在是非曲直厅的管辖之下,作为地狱正常运转着。呃……抱歉,那时候还没有地灵殿,我指的是地灵殿旧址,也就是阎罗从前办公的地方。不过,如果她们没有改动地下室,那么我猜那些痕迹还存在着。”

“这样啊……帕琪,我可以询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讲。”

阿求把她对于旧地狱的困惑,以及找到相关的书后带来的更多的疑问告诉了帕秋莉。

 

问题在于,这是否为爱情?

我在求学时,曾对爱情一词有所研究。从未思考过这一事情的我,被接踵而至的思想冲击,几乎是瞬间就迷失在了各种理论的漩涡之中。

他旅行至此,带着旅行的背包和一个笔记本,穿过熙攘的人群。饥肠辘辘的他突然瞧见了一家名为“夜雀餐馆”的餐厅,这让他激动不已。但自打他坐定等待菜肴,一位女士进门坐在隔桌与他并排的座位上之后,他就无法集中思想。那位女士随便向窗外望了一会儿之后,就转向一堆杂志。从他逐渐将注意集中到她身上开始,她一直在看《文果真报》。她使那个男人想起一幅画像,那幅画是他几年前在妖怪之山的著名博物馆见到的(现在他两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曾为之怅然良久。

我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思考着。如果在饥饿的情况下而觉得异性分外诱惑,感到自己对她垂涎三尺,那么这不一定算的上正确的想法。有时人们感到饿,仅仅是因为身体缺水,而那些因此不加节制地大吃大喝,最终无法控制自己的体型的人,从客观上观察,变态的形体似乎并不是他们原本想要的。一位导师说,不要在需要爱的时候求爱,否则会得到错误的结果。这是一样的道理,倘若人们放宽标准接受了自己的体型,未来就可能会越吃越胖。

但这听上去仍然不足以信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评判标准,我明白我需要找到属于我的答案。对于身处爱情的人来说——尤其是年轻人,时常分不清到底何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有时还会产生脱离实际的想法。如果现在有个人站出来指出,我现在的想法属于因为应激产生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之一,我也会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

我明白现在自身的处境非常不妙,微凉的天气让近乎赤身裸体地走在街上的我有些难以忍受。我的思考并不是顺利进行的,经常因为一阵恶寒而被迫终止,但我没有停下来。

向女孩献葡萄洵非易事,更何况我面对的并非寻常人类。

不过这位女士与那副画上的美人并不相似,她是蓝绿色短发,穿着牛仔裤与运动鞋,浅绿色T恤衫上套着米黄色运动外套。他注意到她胸前佩戴着深蓝色的胸章,上面的图案像是一颗紧闭的眼睛。这份洋溢的活力蔓延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象自己的手穿过她柔顺的短发,抚摸着她的后脖颈,然后通过袖子滑进毛衣里面,看着她在他身旁熟睡,小嘴微微张着。

为何要如此着急呢?何必把爱情看待得如此重要?……问题是这绝非小事一桩。恰恰相反,此事在人心中的重要性与其表现出的狂热程度相同。人们愿意陷入热恋,即使对自身不利也在所不辞,这样更能彰显爱情的牢固。因为一切爱情的目的比个人的一生中任何目标和愿望都重要,所以人人都这样热情而认真的追求是值得的。

那么,最终目的是什么呢?

 

“抱歉,我以为您的目的是吃掉我。”我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回想着到地下以来的首次洗浴,然后换上一身整洁而舒适的衣服,在房间里享受了一顿饱饭,舒适地咂咂嘴。说实在的,即使现在让我去死,我也会带着满足的表情闭上双眼。

“或许养肥了再吃也说不定哦~”

我清楚地听到有人用坏坏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虽然声音很微弱,但我可以肯定是从右边传来的。我疑惑地抬头看,发现眼前只有刚才带我来到这里的女孩。她往后拢了拢头发,笑着说:“那是我妹妹在说胡话,她已经跑走了。”

“那么冒昧地问一下您,您的名字是?”

“不必拘礼,称呼我为古明地觉就好。”

“古民……哦哦,啊……”我险些因为惊讶咬到舌头,含含糊糊地发出几声由衷的惊叹。我曾听说过地灵殿主人的大名,但没想到今天亲眼看见了真身,连忙说:“多谢您的照顾,那么此处应该就是地灵殿,呃……您住的地方。”

“正是寒舍。确切地说,这里只是其中一间房。”

我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地到达我此行的目的地。我原本以为要在这黑暗迷宫中困以待毙,哪知在机缘巧合之下逼近到了离目的仅有一步之遥。按耐不住兴奋和激动的我,抓住古明地觉的双手喊道:“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您!!”古明地觉显得有些吃惊,眯着眼睛与我对视。我突然被吓出一身冷汗——她第三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暗红色的瞳孔倒映出我的失态。我吓出一背冷汗,想要松开手,她却反抓住我的手不放开。个子明明比我矮半个头,她却好像要把我压扁在地上。

她保持着姿势和神态,开口问我:“你从地上带着秘密而来,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

“我来这里,我,呃……来这里旅游,我是一名探险家……”

“啧。你在撒谎。”觉妖怪露出明显不满的表情,“我需要你告诉我真相。你很聪明,上过学,从地上来到此处,应该明白我所言非虚。”

“好……我是奔着地下室的壁画而来的。”

“很好,为何?”

“我是历史研究的学者,在地上求学时听闻过作为地灵殿的旧址,原先的是非曲直厅地下室记载了一些象形文字。我想要研究它们,对,它们不是壁画,而是象形文字。”我飞快地说出了我的理由,紧张地大口喘气,几乎下一秒就会瘫倒在地上。

古明地觉紧盯着我的双眼,我张张嘴还想补充什么,她却突然松开双手。我小心翼翼地活动着酸痛的手腕,低下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站在原地像是思考了一会,对我招招手说:“你跟我来。”

 

反手把房间的门关上,走出走廊,古明地觉示意我在大厅等待一会,我才得以观察到走廊连接的大厅。厅堂高处是圆弧状支撑的梁柱,点缀樱花的彩色玻璃镶嵌在四面的顶墙,在灯光照耀下流光溢彩。从二楼两侧飞出的扶梯划出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围住中间有些黯淡的雕像,坐落在大厅的一面。古铜色的扶手上雕刻着花纹,细看仍然是樱花瓣的样式。地上铺着有些起毛的黄边暗红色地毯,虽然看上去有些陈旧,但仍然非常干净。大厅四角连接着不同朝向的走廊,雕像对面是紧闭的暗绿色门扉。

我屏住呼吸欣赏着,感受着自己的渺小。在这样宏伟的建筑里,有时人们能做的只有惊叹。正在我仰望高处复杂的内部结构时,我听到有人走近,连忙低头转身。

“哇哦。”我喃喃自语,“不得不惊叹。”

古明地觉换了一身衣裙,她慢慢走过来站在我身前,我再次屏住呼吸观察。她穿着蓝色薄外套,白色领口和袖口的荷叶边上缝着花纹,下身是带着黑丝边的粉色中长裙,外套下摆露出的腰带上也有盛开樱花的图案……她是如此喜爱樱花啊。我不禁好奇,在旧地狱的环境里,真的有樱花树能生存并坚持到开花吗?

她见我有些愣神,有些想笑地看着我,歪了歪头说:“嘿,该走了。我得先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知道我究竟在做什么。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帮助你吗?”

说着,她一拉我的手迈开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后面。她没有带着我出门,而是进入其中一个走廊,拐过一个长长的弯后,继续往前走。这里没有房门,墙上贴有带着红色花纹的米黄色墙纸,走廊两侧挂着排列紧密的灯,光线挤满了每一个角落。我们就这样往前走,我看不清前面远处有什么,只是小步跟在她身后。我感受着从她掌心传来的温暖,从她身上飘来好闻的花香,她的双手在灯光下温润如玉,关节处有些淡淡的粉红色;她的头发随着步伐摇晃,细碎的发梢间露出白色脖颈,脸侧像是陶瓷瓶身般划出柔顺而光滑的曲线,她……

她真的好美。

我的脑海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不愿意去想。我好像经历了长时间无梦的睡眠,直到她停下来,我才把自己拉入现实之中,止住脚步。

“我们到了。”

3.Dominus

人生中第一次,我行走在这样的地方。

有人可能会质疑,难道我身为游历四方的学者,还有什么对我来说是新鲜事呢?如果用“人生第一次”这样唬人的开头,会不会是为了博人眼球?我猜这样的揣测是会有的,人们在评价事物时总会在不自觉中先套用自己的体系,继而声称评判的公明。

我只能事先道声抱歉——我不知道对于境遇与我不同的人来说,这样的遭遇是否值得一提。也许身处并习惯了我所看到的景象,那么这样的生活也许就是司空见惯。但我想说明的是,在我的记忆之中,我的确从未见到过如此的景象。

 

我和古明地觉走在街上,看着两侧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铺着青色的石砖,街道两边的灯将这里照亮,却不显得刺眼。我浑身都浸润在黄色的光亮中,有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日暮的街道里。虽说人多,但并不显得杂乱拥挤,人们颇有默契地事先让开,在谈笑间从我们身旁经过。这里的一切显得有序而干净,我看到妇女们挎着篮子买菜,和商家温和地交谈着;我看到街角的饭店里坐满了人,锅铲碰撞的声音响起,香味钻到我鼻孔里;我看到行走在路上的人们不小心碰撞到彼此,互相低头道歉。这里的人们……

在我愣神的功夫,不知道多少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已经扑了上来,围住我和古明地觉。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什么,有几个小孩子把手里的糖果塞到我兜里。我有些震惊和不情愿地看向古明地觉,却发现她也在看着我,笑得很开心。她的身体沐浴在背后的灯光中,清晰可见的发丝在空气中舞动,我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时,人们都注意到了我们两个。有人上来把孩子牵走,有的孩子松开抓住我的手,自觉往后退了两步。我终于从中解脱出来,发现自己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根葫芦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哭笑不得地整理凌乱的衣服。

然后我看到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大家都停下来手里的事情看着我,我脸一红,感到自己更加无处安放。但我很快意识到更多的人在看着古明地觉,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敬仰和崇拜,我只在最忠诚的教徒眼中看到过这种感情,这让不知为何的我后背渗出一身冷汗。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古明地觉大人”,紧接着是接二连三的附和,最终所有人的声音统一到了一起,人们不约而同地喊出:

“古明地觉大人!”

紧接着人群爆发出连绵不断的掌声,我瞥了一眼古明地觉,她显得非常从容,向四周倾身示意。她看到我的眼中满溢的疑惑,嘴角忍不住上扬了一下,但很快回到了平静,示意人们可以离开。大家的掌声仍然没有停下来,直到我的耳朵有些耳鸣,人们才渐渐停止下来,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了。等到人们走的差不多了,古明地觉走到我身边,说:“走吧。”

我们走出人群,但还是有人跟着我们。我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是那些小家伙,他们意识到被我发现了,连忙躲在台阶、墙角和棱柱后边,又忍不住探出小小的半边脸。一直到我们走到居民区,有些大人发现了自家鬼鬼祟祟的孩子,连忙上去训诫,于是跟在我们后边的孩子都不见了。不过,无论我们走到何处,落在身上的目光总是没间断过。

我的衣角被人拽了拽,转头发现觉示意我认真听。走过一排排的房屋,我听到了许多人家的生活,虽然各不相同,但总的来说都是其乐融融的交谈声。也有遭遇不幸的家庭,有人在默默地哭泣,但身边有许多在安慰他/她的人在轻声相劝。但更多是日常的交谈声,比方说问今晚吃什么啦,夸赞妈妈做饭好吃,或者在谈论今天遇到的趣事。也有的家里传来诵读的声音,还有乐器的声音,听不出来到底是哪一种……“弹错啦!”

这让我想起我的家庭……我不愿谈及我的家庭。如果让我写下一本书,我一定会写《如何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来帮助那些遭受家庭迫害的人们走出阴影……我不愿再看到有人经历这份痛苦,终生在阴霾下活着。但我在这里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从前认为这不应该会实现,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在这里,摆放在我眼前,等待我亲口承认。

我们走到尽头,有人上前热情地挽留我们。觉点点头,示意我一起去他们家中做客。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这部分街区,许多人来到门口看我们,让坐在板凳上的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古明地觉在等待做饭的时间里,为我讲述了这一切的真相,包括如何启动这个计划;如何收留在旧地狱的人类;如何通过摩多罗大人的筹划建立和安排大大小小的事务,安排社会运转,实现了整个地区的内循环;如何推动教育和农业,利用灼热地狱发电来提供能源,将本是暗无天日的地方变成白昼……每当讲到关键之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旁听群众总会不约而同地鼓掌,似乎他们不是第一次听,对这些内容非常熟悉。

里面有些名词我听不懂,但我注意到群众对它们非常热情。这些名词很容易吸引他们的注意,进而使他们不同程度地露出发自肺腑的笑容。古明地觉不再专注于只讲给我听,也会停下来回答一些人举手提问的问题。

我只能说我变成了局外人,在这里的领导者与人们推心置腹时,我成为了唯一不符合体系的成分。好在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常,大家都热情似火,争先恐后地讨论灿烂的明天。

“自由,光和热!”大家欢呼起来,为觉,也为他们自己鼓掌。

 

“所以,你现在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这里究竟怎样了?”

回去的路上,她问我。

这时街上的灯光已经变得昏暗,但没有熄灭。每个房屋门口都亮着灯,微弱的灯光不足以看书,但仍旧能让行人看清道路。

“为什么你要让我看这些?”

“因为你可能是敌人。”她毫不犹豫地说,“很久没有地上的人来过这里,如果他们不了解,不接受,就会成为反对我们的一方。”

我想不到该怎么接话,闭上嘴跟着觉慢慢往前走。

“换句话说,地上更是我们前行的阻碍。你去过地上,应该知道那里和外面的街区一样混乱。人类的治理总是混乱不堪,在幻想乡各个地方都是。”

“外面的街区?”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那里不一样?”

“因为那是人类中的反对者。”她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他们不愿意来这里。”

“妖怪……或者鬼族呢?”我迟疑地反问道,“他们直接被排除在外了?”

“哈!”她发出不屑的耻笑声,“你看的是哪年记载的陈年旧事?旧地狱早就没有他们了!

我的表现一定比得知地下生活有人类的时候更为震惊,她停下来站在我面前,与钉在原地的我对视,抱着胳膊说:“你不能理解?那么我问你,你在这两个多月的游荡生活中,有真正看到过非·人·类的种族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没好气地摆摆手说:“不用回忆了,你根本就没见过真家伙。都是一群冒名顶替的混蛋在用非人类的名号做违背自己种族的事。这样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杀人,抢劫,压迫别人了。不是所有人类都生活在这里,生活在外面的人类,也不一定属于人类,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我刚想说些什么,又回想起今天早上的抢劫,那个自称桥姬的女人,岔开的双腿像是一把圆规扎在我心上。紧接着一连串的回忆从我脑海里浮起,我想起那些踩在我脸上的脚,那些在我耳边旋转的淫笑,以及地上沾着泥土的剩饭……我吃了下去……我想活着。我闭上了嘴,感到愤怒和疼痛传遍了全身。我忽然注意到她的第三只眼正在看着我,浅紫色的眼瞳中没有感情,一动不动像是对我的挑衅:你知道我看的一清二楚。

“可是你怎么知道这里就像你说的那般美好?即使你今天让我看到了这些,我也可能觉得这是你精心安排的表演。”我终于找到了反驳的理由,“换句话说,即使是真实的,你真的觉得他们的表现符合心中所想吗?”

“愚蠢。”古明地觉冷冷地说,“我,觉妖怪,能管理人类的理由,就是我掌握人心的本领。为了实现我们的目标,作为领导人的我必须是妖怪,必须是更强于人类的存在,这样才能聚集人心。只有妖怪才能治理好人类,至于是否成功,我自然一清二楚。”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正如同你没有在旧地狱发现这里,而是在其他地方苟活。有些你看不见的东西,并非不存在。”

“您就如此蔑视人类吗?”

我感到痛苦传遍了我身上的每一寸,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来自我内心深处正在被折磨的感情——言语间,她的形象正在崩塌。我感到无所适从,既想要挽回什么,又想干脆利落地飞走,在犹豫之中我吐出这么一句话:

“可我想帮助你!”

她精致的脸蛋上浮现出想笑的表情,我感到怒火在熊熊燃烧,可怜的自尊在不停抽打我的思想,却同时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那么请问。”她说,“我们伟大的学者,你如何说服大家举起反抗的旗帜,开展对地上的斗争?”

“地上……地上……”

“你如何以人类的身躯去抵御外敌?如何将他们化敌为友?”她遗憾的摇摇头,“你通过了那面墙,便认为没有界限隔开这个区域了。这里四周都有区分外界的结界,在顶端开门连接地上,兴许还能把阳光带来这里。即使可行,它也需要信仰支撑,坚定的信仰。”

“从外界获取科技需要偷渡,你认为仅凭人类可以做到打开结界,往来幻想乡和外界吗?就凭你一人,把外界的科技和产品一点一点运到旧地狱?”

我搓着双手,痛苦地摇晃着,还想说点什么出来。古明地觉突然靠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领口,熟悉的香气冲进我的鼻孔。她的眼神坚毅而冷酷,她说:

“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求,还有什么信仰更加坚定?”

 

等我晕乎乎地醒来时,朦胧中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什么,然后跑远了。等到视野里的房间逐渐变得清晰,我才发现我躺在床上,认出这是地灵殿的主人为我安排的房间。

完全清醒过来的我感到突然感到害怕,我想起了昨晚与她的争吵,想要回忆却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来的。正在我犹豫要不要下床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有个女声说:“请您抓紧时间洗漱之后来吃早饭,主人要见你。”

我立刻答应了一声,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等到听不见后连忙下床。我尝试着把凌乱的头发整理妥当,将脸上各处和手指甲里的脏东西尽力洗干净,用毛巾把牙好好搓洗了一遍。穿上衣服后,我又站在镜子前,试图把衣服上卷毛的线团全拔干净。

等到差不多满意后,我忐忑不安地打开门,顺着空荡荡的走廊走到大厅里。在这里,管家早已等候我多时,我顺着她的指引进入房间,来到餐桌前吃饭。坐在座位上,眼看着管家要离开,我连忙喊住她:“呃……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叫我磷就好。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我想问问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你?”磷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主人背回来的。”

“啊?……呃……”

“主人告诉我无妨,你只是承受不了主人的能力一时晕倒而已。”磷说,“没什么额外的要求我就出去了,请你吃完饭后仍然在大厅等待。”

“哦……好的。”

 

“早安。昨晚我说了很多错误的话,我请求你的原谅。”

地灵殿的主人今天又换了一身看上去宽松舒适的衣服,瞬间吸引了我的注意。上身襦袢露出小段白色半衿,领窝处系着淡粉色花瓣纹样的伊达缔,外面则是修长的浅粉色和服,细看垂下的衣服底部还有金色的花纹。衣服袖口上绣着散落的花瓣,一直延伸到臂弯处。她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一见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她抬头看了我一会,又低下头整理自己袖口的比翼。

“跟我来吧。”她说。

这次她没有牵着我的手,我跟在她背后走着,看着她脑后盘起的发髻。

那个男人站起身来尝试性地打了个招呼,经过同意后坐在她对面。突然的询问和应答使得两人都一时说不出话,中间桌子上放着一盘橄榄,但两人都想不到怎样以雅致、高贵的姿态去磕,于是橄榄没人碰。

也许爱情是不可避免的东西,所以对于非常理的怪异行为,应该采取比较谅解的态度。尽管对大部分人来说,口头上都不会承认对爱的冲动来自于身体的本能。但并非所有器官对大脑的指令都毕恭毕敬、一丝不苟地执行,而这是有原因的。

我和她顺着螺旋楼梯往下走,沿途的灯光足以使我看清台阶。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离那地下室里的真相越来越近,于是强忍着兴奋和冲动,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其实昨天的事,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在做什么。”她走在前面突然开口,我疑惑了两三秒才意识到她在对我说话,“你虽然没能完全理解,但我明白你不是敌人。”

“嗯。”我尽量以平静的语气回答,“所以你决定允许我看地下室里的东西?”

“我也想知道那里记载的内容到底是什么,这对我来说也是机会。”

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补充什么理由。我们沉默地走到一扇遍布锈痕的铁门前,她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左右旋转了几下,咔哒一声打开了门。

“这么简单?”我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保险措施。”

“原先是有的。”她从墙上取下一盏灯,回头看了一眼,说,“在门口有封锁的魔法阵,不过早已被摩多罗大人破除了。”

我跟在她后面踏进了门槛,看到了被尘封数载后再次暴露在光芒下的秘密。

 

一开始是一幅在墙上的壁画,从斑驳的墙面和灰暗的色彩可以看出年代久远。残存的画像上有两个正在往前走的人,凑近细看才发现是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男人双手捂住脸,下体暴露在空气中,看到这里我侧头看了一眼举着灯的古明地觉,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脸撇向别处。我回过头继续观察,走在后面的女人捂着胸部和下体,微微仰头,脸上是一副枯槁而悲伤的表情。

这幅画明显带着极强的宗教意味,而这不同于所有在幻想乡内部的宗教,它来自外界。我默不作声地示意古明地觉换一堵墙,她却说:“你先说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天堂的故事,来自外界的某个宗教。”我说,“说明这个宗教曾在这里存在过,就是这样。”

当亚当和夏娃被驱逐出天堂时,他们的痛苦不单单只存在于他们自己身上。其表现是痛苦这一概念的本身,即在人类身上的体现,是人类因自身错误和脆弱造成的痛苦的普遍象征。我们所有人类都是被驱逐出那天堂的。

他们所代表的痛苦,即是人类所遭受的永恒折磨。从古至今的所有悲剧,宛如走马灯般循环上演,只是人物不同,情景不同,时代不同。

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另一面墙。

我抬头从下往上看,却发现墙上只有一片空白,我吓得差点咬到舌头。正当我准备问出口时,我发现古明地觉兴致勃勃地看着那面墙,自顾自地在空气中比划着什么。

只有我看不到吗?我的背后冒出冷汗,如果在这里将这一事实说出口,恐怕自己凶多吉少。我紧紧盯着她比划的轨迹,试图从中找到一些信息。

“所以这个魔法阵……你说是象形文字的集合?”她忽然扭头看向我,我连忙把视线移到墙上,又转头看向她,干咳两声后说:“啊……是没见过的象形文字呢……”

她忽然沉下脸来,灯光下,她的第三只眼恶狠狠地与我对视,像是要把我的大脑从眼里抠出来。我连忙补充说:“我没有在骗你……啊,虽然没见过这样的文字,不过也可以从它本身揣测出一些内容,毕竟是象形文字嘛……”

我一边这样说,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在大学学到的绯句,想要找点什么糊弄过去。“啊……呃……这面墙上的字不是完整的一句话,而是一些词句,好像有小草啊,萌芽啊什么的,我想需要把其他两面墙看完才能判断到。”

“最好和你说的一样。”她仍然带着怀疑的表情,转身往对角的另外两面墙走去。

还没走过去我就确定了另外两面墙上也是一片空白,我一边紧张地思考着对策,一边开始怀疑自己听到的那些消息是否准确。要是为了一些编造的流言而把自己的小命搭在这里,怎么想都是亏本的买卖。我又想到这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几乎就要把怀疑完全转化成怒火。

“所以你是否推测出这些文字的具体内容?”她从上往下看了好几遍,“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这看上去确实有点像文字。”

“啊,对,对的。我想我已经大概明白了其中的内容,这综合来看是一首古代绯句。”

“说来听听?”

我心一横,准备捏造一个我相信的事实。

“是这样的,从记载上来看,这里在古代属于外界。至于这个古代离现在有多远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宗教含义上来看,这句绯句也许是某个宗教内部的人写的。从我了解到的信息来看,正好契合了一首内容为‘庭院小草复萌发,无边天地将行绿’的绯句,应该如此。”

我想到破败的壁画,于是补充道:“至于为何是分开的,我想大概之前这三面墙上写的都是这一句话,只是因为年久失修所以看上去变成了分开的样子。”

“绯句吗?”她的眼中一转严肃,在灯光下流淌出色彩,“能不能给我讲讲更多的东西?”

我心里一喜,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同时又暗暗叫苦,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于是只好说:“因为年代久远,所以这句话已经不知道何意了。我想我们可以尝试解读一下……”

她看着墙面想了一小会儿,说:“从它的语义上看似乎是期盼着春天……但我想赋予它更深层次的含义。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是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人们,我想这句话可以舍弃它从前的含义,转而指代我们的行动。虽然我们现在仍是地下的小草,但这一事业是有意义的,这一事业必将成功。”

服务员过来问点菜,她点了沙拉和鱼。他们开始谈话,她说她周末最喜欢的活动是爬山,而与她共餐的伙伴上二层楼就要头晕。她另一项爱好是跳舞,她还常常熬通宵,而他通常上床的时间是11点半。他们谈工作。她现在正为了某些政治而组织活动,还有关于一个政治概念的冗长叙述,他就听不懂了。但是他深信她智力高超,他们两人十分般配。

我们席地而坐,从绯句谈到文学,从文学谈到历史,从历史谈到政治,不知不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逐渐开始沉迷在这种昏暗的氛围中,像是在与她共进烛光晚餐。而她的脸颊越发变得粉红,像是盛开的樱花簇般可怜可爱。她开心地笑着,我觉得应该到了时机,于是我在憋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猛地张口说:“我……”这一举动好像从山崖上往下跳。

我突然清醒了过来。我是在做什么事?!我是人,她可是妖怪!我一下子卡住,像是气管进了水般猛烈地咳嗽起来。她那担心的眼神看着我,伸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问:“怎么了?”

“我想出去透透气……”

就在我起身准备站起来时,我突然感到四肢一阵酸痛,身体突然无力地躺在地上。我明白这是因为在几乎密封的地下室呆了太久,也许造成了缺氧。然而,当我的视线落在天花板上时,在灯光照亮范围内的空白处,突然被四周缠绕而上的黑线挤满,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天花板的空白处汇聚成一个图案。震惊之余我拼命集中注意力想要看清楚,却突然发现它消失不见了,天花板上依旧是一片圆形的空白。但就在我注意力一放松的功夫,那些黑色的细线重新从黑暗的角落中蔓延出来,这次我看清了它们组成的图案。

那是一个魔法阵,就是我此行的目标,我尽力记住每一个细节。

古明地觉注意到我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于是顺着我的视线网上看,却用疑惑的语气说:“你在看什么?”显而易见,她是看不到这个的,而这时魔法阵又消失了踪迹。

“我可能有点缺氧……我得出去透透气。”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她?我想是因为一旦两情相悦,就应该看作是一个新的个体正在形成。双方审视这个新个体的过程,应被看作是其身上潜在的种族意识审视个体的过程。一旦这个新个体被判断为残缺的、畸形的,潜意识就会将双方无情地分离开;而一旦新个体被准许降临到这个世界,潜意识就会使双方不惜一切代价将新个体培养成人。

所以,爱情对缔造下一代,对未来人类地持续和特有的体制起决定性作用。正是因为爱情如此强有力地指引着我们走向种族意志的最终目的,它才是我们最能着迷的事物中可以理解的,且不可避免的。个人意志服从于一心想要人类延续的“种族意志”。

男人付了账,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是不是一起去喝一杯。她微笑低头望着地板,在桌子下面把餐巾纸越折越小。“那一定很愉快。”她说,“但是我马上要坐飞机去另一个地方。要不下回吧,一定会很愉快的,真的。”又一个微笑,餐巾纸在手中捏碎了。

然而一旦双方被分离,爱情得不到满足,将会对双方造成无尽的痛苦。而种族丝毫不担心自己会亏损什么,因为对于种族来说必将得利,而对个体来说就不一定了。

尽管我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也无法逃避自己经历悲伤的命运。并非是我懒得试图寻找其他的生命意义,有时也只能屈服,甚至被其夺取。

 

我和古明地觉并排躺在屋顶上,看向上方无尽的黑暗。

“这里没有太阳,却还有天气。你不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吗?”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仿佛灵魂要被那看不到边际的漆黑拽走。我颤抖着扭头看了一眼古明地觉,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面无表情的脸上。她还没有告诉我的事情有很多,比方说这里和那些歹徒积聚的场所如何分离开的,她又是怎样分辨出需要帮助的人……我能信任她吗?

“我曾经看过一本外界的小说,叫《地心游记》……但我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话说出口我就感到了羞愧,学识浅薄的我只能试图用幻想小说的内容来解释。

古明地觉坐了起来,灯光现在只能照到她的腰部。旧地狱的黑暗是如此的厚重,将她半边人都包裹起来。

“星星也许是那个样子呢……”

我这才意识到她在看着远处的灯光,于是坐起来向下看去。现在已经是深夜,街道上早已没有了光亮,仅有的零星灯光在黑夜的压迫下喘息着,看上去就像是远方的星辰。我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她也许不能看到我的动作,于是我补充说:“像啊,很像啊。”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坐姿,也许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出神地看着她的身体轮廓。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扭过脸来,我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连忙羞愧地看向别处。

“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能在这里看到漫天的繁星?”

我张张嘴却没出声,回过头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的眼中如此包含期待,神情即使是神明见了也会动容,令我不禁觉得我将要脱口而出的想法是错误的,世界真的会如她所想的那样发生变化,要不了多久,她就能看到月亮和星空,太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即将冉冉升起,为这个地方带来光明和温暖……

“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能像地上的人民那样,白天生活在阳光下?”

她笑了起来。伴随着她的笑声,我的心中越发苦涩。我越来越感到,我和她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宽,远远地超出我所能够跨越的能力范围。我知道她在渴求着什么,但我……

“也许会的。”我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她忽然伸手把胸前一个圆圆的东西摘了下来,在我做出反应之前,她凑了过来,把手中拿着的那枚圆形的胸章别再我的胸前。在这个过程中她失误了一次,我静静等待她完成这一工作,像大理石石雕那般饱含耐心,小心翼翼地闻着她头发上甜甜的香气。等到她放下手向后仰,端详着位置是否恰当时,我低头看了一眼这枚红色的胸章——上面印着一颗熟悉的,玫红色瞳孔的眼。“很适合!”我听到她在鼓掌。

一瞬间,我的思维乱作一团,好像她别在我胸口的不是一枚胸章,而是一颗即将读秒结束的定时炸弹。我呆滞地缓缓抬头看向她——说起来,我刚才一直没发现她露出象征着觉妖怪的第三只眼,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将前后关联起来,这对我来说未免太过于离奇,也许只是幻觉——不知何时她站了起来,上半身完全浸没在黑暗之中,灯光卑微而又渺小地颤抖着。

她笑着走开了,从不知道何处下了楼,声音渐渐离我远去。我僵硬地坐在房顶上,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理清思绪,意识到也许应该及时把自己的问题问出口。但等到我回忆起她刚才的外形时,我却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一些怀疑。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我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红色线条,但同时又觉得她不像是平时那样,把自己的第三只眼放在显眼的位置,而是藏在了身体的另一侧。我又陷入了回忆之中,直到我回想起那枚胸章。

我把胸章取下来凑近灯光,低头端详着上面的图案。温和的红色眼睑包裹着让人熟悉的瞳孔,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反倒是觉得让人安心。我把胸章别了回去,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提着灯准备下楼。不管怎么说,通过模糊的观察来猜疑还是太不贴合实际。

想到这里,从别着的胸章那里传来一股似是而非的暖流,我哼着不着调的歌曲走下楼,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睡一觉。

4.Caelum

“你是说在来的路上碰到了慧音?她跟你说了什么?”

“这就是我想要作为答案的关键。古明地觉的妹妹古明地恋在大学里上学,慧音正好是她的历史课老师。如果想问些什么的话,我觉得找到她是最合适的选择。”

帕秋莉吞下最后一口红茶,把空茶杯轻轻放在盘子里。

“恐怕有些困难。”阿求有些忧心地说,“她是难以交流的觉妖怪,能不能发现她都不一定,更别说……”

“错。”帕秋莉冷静地打断了阿求的回答,“在这里上学的她表现得十分正常,和常人无异。”

“怎么会!?”

“我想你不应该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最好先找到当事人。”帕秋莉站起来,拿起外套穿了上去。

稗田阿求皱起了眉头,她望着帕秋莉,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不用再和我说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帕秋莉扣上扣子,在等待阿求穿衣服的时候沉默了一会,补充道,“地下的变化超出我们想象,恐怕因为消息闭锁,我们失去的信息已经太多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也许地下已经发生了大变化,而我们根本不了解。”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门。

 

两年前她是个孩子,小心地拿着单程票,一一对比不同的路途,却迟迟不愿出发。如果可以,她宁愿在车站度过余生。

现在,她又坐在蓝色的塑料长椅上,看着忙碌的人群避开她的位置,向不同方向流去。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在大厅游荡。她来搭乘自己的列车,在列车乘客名单上有她想象的那个人,但她没有来。她感到那么孤独,不认识什么人,也不想认识什么人。她在人群中寻找她。

她的失落,并没有为这个社会增加或减少什么,虽然她的心结阻碍交流,虽然她的钢笔有碍他人,虽然她的爱不过空无一物。

 

等她回过神来,银纸已经烧得所剩无几,才感到自己的身体还在冷风里站着。她摸了摸胳膊,意外地感到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却热,这让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而后她才想到,梦里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这显然不是例外。

现在是二月出头,地里的麦芽刚刚露出一点绿色,意思是说差不多该回春了,哪知道风却不给好脸色看。磷手里捏着闪闪发亮的纸片,刚一松手就飞走了,连滚带爬地跑到另一座坟头,贴在砖头上晃着尾巴。她站在远一些的地方没有动,看着磷弯腰冲上去拿回它,等到它被按回火焰里迅速变黑,她却打了个寒噤。要是它不想给姐姐陪葬呢?她不会知道银纸的想法,这样的疑问也变得没有意义,只知道烧尽后的灰也是白色的,被磷踩进土里。

一瞬间,她有种局外人的错觉,仿佛自己和刚刚下葬的那个人没有关系,不过是路过的一个看客。但她明白不是这样子,于是她绞着手,努力地迫使自己感到应有的悲痛。坟前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在眼能看到的画面外强调着与死者的联系,从而延伸出一根根绳索,巩固着不可见的庞大又复杂的体系。而她是游走在这张网上的蜘蛛……不,她也想成为那样的角色,但事实上她不过是安静地穿过网眼的风。偶尔她会羡慕被挽留下来的灰尘,但她不是,有时她会吹动网,但她无法停留,似乎是因为这张网上没有能承载她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产生了这种感觉呢?她暂时没有想到。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起因与她的姐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还记得一件事,但却忘了究竟是不是一个梦:有一天她终于决定回去和姐姐见一面,进门的时候,她看见姐姐仰头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灯,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也许只是在想什么事情,她这样不安地安慰自己,在远一些的角落坐下来。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姐姐低下头瞥了她一眼,站起来走到里屋去了。这次轮到她发呆地盯着那扇斑驳的暗红色木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她听到了寂静中不安分的水滴声,发现另一处角落的天花板上往下在漏水,溅起的水花落到墨绿色的沙发上,很快渗湿了不规则的一大片,像是沉没在黑夜里的山峦。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即使在她看来那是天花板,对其他人而言永远是地下,往地下漏水是不需要理由的,长青苔也是没有理由的,不会有人管。

就在她看的出神的时候,她听到姐姐走过来,拖鞋啪嗒啪嗒地踩在地上。趁着这个机会,她问了一个憋在她心里很久的问题:

“姐姐,这里是家吗?”

她的姐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住了,过了一会,姐姐搓了搓手,干咳了两声,局促地笑着,说:“当然。你要吃点什么吗?”

没有原因,没有事例;没有付出,没有结果。当时怎么回复的,又是怎么离开的,她已经全然忘记。兴许那只是一场无厘头的梦,没有交代结尾就醒来了,像是不良房地产的烂尾楼,又像是高开低走的各种文学作品,说出来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永远没法找到合适的方式来告诉你
你注意到我已经不在你身边了吗?

“喂,鞠躬吧。”磷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再次叫醒,她瞥见磷身后的尾巴在摇啊摇。磷是只猫,这样做在一般人看来不奇怪,她也只好默默无视。

她双手贴着大腿,规规矩矩地弯下腰,又直起身子,她这时才感觉到自己像一个没装满的水壶,低下头时水晃过来挤压着她的眼睛,又酸又痛。她抬起头很快地看了一圈,大家都在做一样的动作,这些模糊的人晃悠悠地对坟递过头颅,把他们自己与坟墓的那根线慢慢抻断。于是坟墓里的死者也变成了和她一样的风,消散在空气之中了。

这时她才明白自己为何落泪。

 

听过地上的哭丧,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过去她也曾经混入将要送葬的人家,有人给她系上红头巾,她没有抗拒;有人递过来肖像,她拿在手里;她被推到队伍的前列,耳后听到队伍中间抬棺的小伙子嘿呀一声,唢呐嘹亮地响起来了。出于好奇,她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窥视着街边的人。

让她失望的是,这份令她紧张的差事并没有在过路的人中引起注意。很少会有人专门看着这趟红头白身的列车,他们远远地瞧见了,然后低下头忙自己的事情,除了咬着手指流着口水的小孩子,关注的目光不会停留太久。

大人们大步走在她身后,迫使她几乎要小跑起来,防止别人踩到自己的脚。不一会她喘着气,汗珠从头发里流出来,痒痒地在脸上爬。嘈杂的交谈也飞速地从她耳边流淌过去,只能听清楚偶尔两声突然放高音调的吆喝。她知道有人在讨论死者,也有人在讨论她,向身边的人询问她与死者的关系,她看到摇头、叹气、旁若无事的笑以及形形色色的事。在这样的人间百态中,她看不清楚详细的人,只觉得人是事件达成的手段。

她当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知道拐过两个弯后队伍就停下来,街道上的喧闹也听不见了。擦着汗的小伙子们互相叫喊着,把棺柩慢慢地放进早就挖好的坑里,然后拿起铁铲,把深棕色的土壤一铲一铲盖到古铜色的棺木上。一些穿着白衣的老少跪坐在坟头开始哭泣,其他人站在坑两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就是其中的一个。风慢慢吹干她背上的汗,一时间她也不觉得热。铲子铲进土里的沙沙声让她有些出神,却很快被身边飘来的烟味唤醒了,有个短粗手指的人甩了甩打火机,咔哒一声,又给另一个伸脖子的红脸男人点上烟,两人同时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场的人依次走上去把手中缠着白布条的竹竿插进新隆起的土堆里,打火机的咔哒声又响了几次,有人开始把香和纸拿出来点燃。银纸很快无声地燃烧起来,呛人的烟雾很快掩盖了香烟的味道。她走上去把肖像摆在坟头的墓碑前,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遍那些刚才在坟头的人,只有一个短白发的胖老头还在嘶哑地哭,两三个中年妇女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小声安慰着。烧纸的短眉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把三根香插在肖像前的土地上,并不言语。

她悄悄地退到人群之外,有人开始声音嘶哑地用方言念悼词,不过这些与她已经无关了,她也忘了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她离开了这里,就像没人关心她是怎么混进来的,谁都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存在过。她是吹过这张网的风,她的游荡无迹可寻。

 

低着头,她又想起来一件截然不同的事:姐姐握着她的手,细心地给她讲一道阅读题。但她一直肯定那是件梦里的事情,在她的印象里姐姐从来不是那个样子。她忘了问题是什么,也忘了姐姐具体讲解了什么,但是那副模样深深地刻印在她的记忆里。

哦,对,还有姐姐笑着评价她的一句话。

“你的思想像柳絮一样,知道吗?有时飞的很高,有时跌到地上,总是随风而行。”

她坐在椅子上,前后晃着脚丫玩,却没有认真思考姐姐的话。

但是在那之后,姐姐再也没给她讲过任何题,甚至不承认有这么一件事。姐姐总是忙碌着招待来家里的其他人,或者做家务。她有时在姐姐做饭洗衣的空当插话问要不要再给她讲一道题,也只是被烦躁地推开,责令她不要想太多,做好自己的事情。

这让她一度十分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最终在屡次失败后不得不停止问询,承认那只不过是一场梦里的场景罢了。也难怪她会做那样的梦,她很少和姐姐交流过,很少了解姐姐是个怎样的人,但当姐姐责备她的时候,她恨不得永远离开地下,这辈子再也不回来。

是你让我离开家

 

“嘿,该走了。”磷向路边走了两步,回头看见她没有跟上来,远远地喊了一声。

她从思考中回过神来,觉得脸上有点疼,伸手摸了摸,发现已经冻皲裂了,伤口在她手指上留下血印。这让她大吃一惊。这似是而非的春天,冷风还是这样猛烈吗?天气预报承诺今天中午会升温,但是阳光却迟迟没有突破暗灰色的云层。

她应付了两句,让磷先走,一会她再跟上去。磷和其他人穿过麦田走上了土路,慢慢地往远处走。她站在原地看着坟头上杂乱的竹竿和花圈,中间散落着白色的饺子,一只棕灰色的田鼠窜出来咬走了一个,然后另一个。她的目光转向墓碑,分辨出上边刻出的文字:

“覺 壹玖捌…卒 生 老……立”

墓志铭太短,人生太长。简单的文字不能带给她信息,她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有谁刻意隐瞒了悲惨的事实。但她明白这是谁做出的选择,一如当初她选择离开地下,姐姐没有犹豫地支持了。那时候她像现在一样尝试过理解姐姐的想法吗?但无论当初姐姐是否也向往着地上的世界,现在看来已经晚了,她将永远地归属于地下,再也不可能一睹明日的阳光。

那些与姐姐相关联的人们走在地上,却不属于这里;那些在地上建造房屋定居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要回到地下,这是既定的事实。所以,一切仍然要从地下寻找,一切的源头和结尾都埋藏于地下。她这才明白,若非有坚实的土地,不得停歇的鸟儿不会觉得天空有多美好。

她抬起头向四周望了一圈,出奇的安静,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电线杆从这头摆向那头,有鸟站上去筑巢,也就忘了曾经种在这里的树。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想确认自己是否还在做梦,传来的痛楚如此明晰,她却没有松手。

每天都会诞生梦境,清醒的现实却有且只有一个。

 

走在返程的路上,一些记忆开始渐渐变得清晰。当初她离开地下,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逃离,她更想把姐姐也带上,让姐姐也看一看地上的世界,兴许就能改变姐姐的性格和别人对她的看法。或者,她甚至能够改变很多人。然而当初推出去的那双手,再也没等到她回头牵上,她只能看着熟悉的面孔渐行渐远……然后永不得见。

姐姐也许是被人喜爱的,在那些故意评价给她听的人口中,她太擅长读取他人的心意,以此来决定对他人的行动。久而久之,她因为这样的“读心术”而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在小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姐姐是妖怪,不然怎么所有人都会喜欢她呢?她几乎要确认这一看法是正确的。但当她去过那次葬礼之后,她逐渐开始焦虑,对自己的态度产生了一些怀疑。有时她会做梦,在梦里她失声痛哭,有人轻拍着她的后背,她却没有丝毫缓解,直到惊醒过来,看到床头的夜光灯,心还在忐忑地悸动。

她一直没有把新产生的问题问出口,直到过了很久,她要离开地下去地上读书,在临走之前她忽然问姐姐:“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出什么意外,我来不及见你怎么办?”

姐姐说她犯傻,正值壮年怎么会说出事就出事,笑着把她推出门了。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姐姐眼中的骄傲——她也值得被骄傲,她是地下唯一考上地上学校的孩子,姐姐也因此倍感荣光。每当姐姐在亲人前提到这件事时,总是露出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没有再问,除了额外的一点对“壮年”定义的怀疑,她轻松地踏上了人生中第一次远行。旅程非常精彩,风景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地上的生活是如此的美妙,活力恰如她脚下踩着的青芽。令人愉悦的经历让她忘记自己来自于哪里,以为只有如此才称作人生。

算上这次,这是她第二次回到地下。

 

对面走过来一队人,有的拿着香和银纸,有的拿着果篮,三三两两地并排走着,她明白也是来祭拜的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人打量她,这让她不自然地扭过头,僵硬地迈着步子,等到那队人走远一些了,她才舒了一口气。

别人的看法一定是对的吗?或者换句话说,说出口的看法能决定一个人吗?她觉得显然不是这样,不是朝夕相处的亲人,就更不会知晓一个人真实的面貌。她没有真切地询问过姐姐的看法,更没有亲口征得同意,怎能轻易认为姐姐是如同妖怪的人呢?

然而,她再也不能听到姐姐的声音了,自然就再也无法确定姐姐究竟是怎样的人,留在她记忆里的,只剩下偏见和空虚的事实。遗憾的是,等到她长大才明白,有人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情况并认定就是事实,这一评判基于自己是否得利,却闭口不谈其本人的立场。有人因为没有得利而造谣姐姐是读心的妖怪,这难道出自对姐姐的客观态度吗?显然不是。

她咬着牙,木然地往前迈步,心中思量着自己的得失。她没来得及见上姐姐最后一面,葬礼是在半个月前举行的,而那时她还在地上的学校。没人在第一时间通知她这个噩耗,因为她的姐姐特地叮嘱了所有愿意来看望的亲戚,不要打扰他,让她好好学习,不要多想……以至于磷故作轻松地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漫不经心地说自己还在看电影,没时间接电话,然后干脆地挂断继续吸可乐。等到她接听磷打来的第二通电话时,磷终于忍不住大声骂到:“你这没心的石头!你姐姐死了,你还在玩,玩!!亏她还给我说不要打扰你……”

可这不是我的错,是你们没有告诉我。

手机传来的间歇震动让她一时有些恍惚,思绪瞬间被抛到遥远的天边,她忘记了自己在何处,原先是在做什么,接下来该怎么办……等到她意识到她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电话那端还在喷吐着烈焰。等到磷突然没了声音,她仿佛要确定一个事实似的问道:“姐姐她去世了吗?为什么……”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后半句问题没有出口便有了答案。她咬着牙驱动着双腿走到阳台,把门在背后关严。她觉得自己该哭一哭,或者难受到哽咽,至少应该像小时候那样一感到紧张就塞鼻子,喘不过来气。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只是僵硬地咬着牙,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就立刻轻易地放松下来。今天是个晴朗的夜晚,月光静悄悄的,校园里没有人影。

“是的,有段时间了。我一直在忙着处理各种事情,所以那时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而且,我也被叮嘱不要说出去,所以我今天抽空打电话问问你,就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好给你交代后事。”

“……嗯。”

“其实也没什么,你姐姐也没受什么罪,安安静静地在夜晚走了。人都有这一天嘛,不要太难过,要好好对待生活。不过,我希望你回来的时候能见见她,我觉得这是应该的。”

她不觉得自己有多难过,她倚靠着窗台向远处望去,今晚山峦在月光下的曲线让她感到十分舒适,这种轻松的感觉是她许久未有的,像是躺在谁的臂弯中倾听歌声——有一瞬间,她真的确信自己听到了旋律,并且无意识地跟着哼出声音。

但当她挂断电话后试图直起身来时,却感到头猛地一沉,像是被哑铃砸到了脑袋,紧接着压在胸口,心口的疼痛使她两眼一花,顺势落下泪来。这种不适反倒让她感到止不住流泪的痛苦,如同正在母亲怀抱中心满意足地酣睡的婴儿,突然被赤裸地扔进雪地。

像这般温柔的夜晚吗?在没有风的时候,姐姐被命运轻轻地吹走了。

 

她坐在紧靠车窗的位置上,耐心地看着车窗外,耳机里传来熟悉的歌声。返程的列车还没有发动,她看到地上的落叶齐刷刷飞起来,又接二连三地落下,仿佛在循着音律起舞。

我脱离了大家吗?是我背叛了最初的自己吗?我来地上求学,是为了什么事呢?她迅速羞愧地想到,自己之前的行为是完全不合适回答这些问题的。即使不把“不让姐姐失望”这样的利剑悬在自己头顶,她也明白原本不该如此。

她试图回想童年的自己来寻找答案,却发现残存的记忆中根本找不到什么心思可言;在一路读书的经历中,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作为“思想”的存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究竟是“也要开开心心,和好朋友们一起去经历最伟大的冒险”,还是“挣很多很多的钱,陪伴姐姐度过一生?”这些显然是目标之类的东西,它们足以诠释“我”吗?

列车慢慢启动了,她眼前的景色开始流淌。这使她突然回想起在地上生活的一个夜晚,她想出去走走以减轻自己的压力。贯穿喧嚣的街道而过的风把热浪和酒气吹上云霄,霓虹灯下的欢笑和谈话声也似这般从她身边流去。这些都与她无关,闪烁的红绿灯光是不属她的,快乐是不属于她的,她在街上显得格格不入。

 

她打开临走前磷交给她的姐姐的日记,一页一页向后翻去。

姐姐的日记尽是些琐事,比如这次去了邻居家帮忙,隔天有人请她做客。也有不少是与她有关的,比如送她出门后的伤感,她上学时面对空荡荡房间的寂寞等等。这些情绪慢慢地从行间爬出来,钻进她的心里。再往后,随着姐姐被送进医院,日记的篇幅越来越短,直到去世的前天嘎然而止。

看完了姐姐的日记,她才明白姐姐深爱着她和所有人,这是她被人喜爱的真正原因。从字里行间她感受到,姐姐平等而又温柔地爱着她身边所有的人。有人对姐姐满怀敬意,有人却对姐姐的行为嚼咬舌根,但即使是这样,她的姐姐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引导别人去爱人和被爱。但偏偏是她……姐姐唯独对她难以启齿,似乎爱意是抛锚在礁石上的船只,无法行驶到正确的目的地。然而,她却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些,即使有时不经意间也能感受到无言的爱。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期待着姐姐能给她留下什么信息,告诉她之后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嘱托……黑线间却是一片空白。有一瞬间,恐慌和无助抓住了她的呼吸,她像被伯劳挂在荆棘上的麻雀试图挣扎出困境。

但那只是一瞬间,她很快发现了自己忽略的内容。在结尾的空白页上,端正地写着四个字:

“好好活着”

“唔呃——”她尽全力憋住了自己哭出来的冲动,最终发出一声长而细微的难听的呜咽。她把书手忙脚乱地合上,而后止不住地小声咳嗽着,眼里流出又痒又痛的泪水。等到她深呼吸稳定住抽泣,拿出纸巾擤鼻涕时,她才听清楚自己耳边不知道循环了多少次的歌声。

我知道,我从来不会感到孤独
你一直守护着我们

她把耳机摘下,在轻微的轨道碰撞声中望向窗外,翠色田块的缝隙中游走着搭着毛巾的人们,有些人在向主路走,有些人刚下到田里,相互遇到时会停下来说些什么,扛在肩上的农具也没有放下。地下一直如此阳光明媚吗?这让她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但即使列车驶往相反的方向,但她现在明白自己会回到这里,她知道这里是属于她的归宿,这些人们和姐姐一样期盼她的归来。到那时,她将会如同姐姐一样,给所有地下的人一个属于爱的社会。
她如此决定,列车把她载向远方。

 

在平稳的列车上,她慢慢地睡着了。她感到自己逐渐沉没,背后柔软的座椅像是泥潭一般将她拉入地下。泥土混杂着石块砸在她的躯体上,她也不觉得痛。而后是无边的黑暗,她被紧紧地掩埋在地下,压迫胸口的窒息感让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她亲吻土壤,沙沙的带有甜腥味;土壤羞涩地回报一吻,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躯壳的束缚,不适感因这一吻消失殆尽。她的躯体开始溃烂,逐渐与土壤融为一体,这让她想起来谁人的怀抱,又像是它共舞的邀请。她起舞,她大笑,她哭泣,她恼怒,她疑虑,蛆虫在残破的尸块里爬来爬去,她却根本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自己最终会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她从地下而来,也将到地下而去。她感到自己被接纳,这里属于她,这里需要她,这里完美地符合她对于家的想象,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归宿。而事实确实是这样,她带着感激迈入如此完美的天堂,想象着这里会在下个春天绽放出一簇又一簇粉红的花朵,花瓣像是羞涩情人的亲吻落在她的嘴唇上,落在每个人的心房……
然后,她停止呼吸。

5.Astral

地震发生的很突然,谁也没有预料到灼热地狱的设施突然出现了异常。尽管灵乌路空几乎立刻控制住了核反应,但因爆炸产生的剧烈震波仍然向上直接传递到了地灵殿以及周边区域。居民区出现大范围的设施损坏,有些房屋甚至直接坍塌,造成了不同程度的伤亡。

古明地觉接到消息之后立刻赶往了现场,指挥人们处理废墟,救助伤员。我跟着她前往现场,在大片因断电造成的黑暗中搭起一排应急帐篷,暂时照亮了一片区域。等我接好电线走出帐篷,眼前的废墟瞬间震惊到了我,任谁都无法想象,那片印象中美好而温馨的街区,如今瞬间化作了一片残垣断壁。救援的人在废墟上艰难地移动着,从伤者身上移开瓦砾,将他们转送到这里。在更远处的黑暗之中,还有不间断的呼救声响起,埋在废墟下的人更多。

我很快加入到了搜救的队伍之中,大型器械还没有来得及运输到场,我们只能先把露出来的部分伤者救出。被压在废墟里不能强硬拽出的,还有整个人都在废墟中的,我知道他们在那里,但我们没有办法,只能不断地与他们喊话,告诉他们坚持下去,支援马上就到。

我提着灯往深处走,渐渐地远离帐篷,走到更远的废墟深处。有些困在房里的人听到我走动的声音,大声叫喊:“救救我!我在这里!”

我只能告诉他们,我现在没办法救他们出去,但是马上设备就会过来,到时候就能把他们挖出来了。这些人听完我的话后沉默了一会。

“没关系,我们坚持得住!”突然有人喊了一句,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我看不到他在哪。

“大家加油,坚持住!”

“加油!”“加油!”

更多的声音响起,从废墟传来的话语,敲打在我的心上。就在这时,我听到背后有微弱的声音:“请救救我……我可以出去……”

我一转头,灯光照见地上一个三角形的缺口里伸出几根手指头,我连忙靠近往里看,里边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踮着脚在摇手。这个缺口大小是足够她进出的,但是她没办法凭借自己的力量上来。我连忙放下灯,伸手抓住她的双手,用力把她往上提。

等到她完全出来后,我松开手时发现她完全站不稳,只好蹲下来示意她爬到我背上。我提着灯,背着小女孩往回走。远远地我看见有大型设备正在工作,更多的人正在被救出来……

“你是……和觉大人一起来过的那个大哥哥吗?”趴在我背上的小女孩突然问我。

“是。我和她一起过来帮助你们,把大家救出去。”

“觉大人……她是好人,你也是。”

我的心突然违和地颤抖了一下,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我看到远处的营地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各种声音又乱又嘈杂,几乎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看上去极度混乱,根本不像我走时那样井然有序。

等到我走进了,才有人注意到我,几乎是用尽全力冲过来。我刚想把女孩从背上放下来,那个壮汉已经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连忙大声喊道:“孩子!注意孩子!”

“您是古明地觉大人的朋友吧?”他的声音颤抖,出乎我的意料。我点点头,把孩子放下来,扶着她的手,把她交给壮汉。他接过小女孩的手,扶稳站好。

他说:“古明地觉大人出事了。”

“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怎么了?”

“……房子倒了,古明地觉大人被埋在下面了!”

 

我是怎么跑过来的,我已经不记得了。浑身上下的擦伤和正在流血的伤口不计其数,任何人都知道我摔了一路,我已经不关心了,我也感觉不到疼。

我走过去,围在废墟周边的人看到了我,为我让出了一条道。我走上前,跪在坟包似的废墟边,周围有人说,古明地觉大人当时正好在中央,没来得及跑出来;又有人说,是因为她当时在救一个小孩子,晃动的混凝土板引发了建筑倒塌;还有人说,大型机械就在路上。
众目睽睽之下,我走上两人高的废墟,跪了下来,开始用手挖着沙砾。有人喊我下来,有人劝我不要做无用功,即使挖下去也搬不动大块的石头。我头也不回地大声骂道:“他妈的,不帮老子挖就闭嘴!”众人沉默下来。

我知道她就在下面,我知道她还在等着我,我知道我不能让她失望……我的右手食指甲被坚硬的石块掀下来,疼的我倒吸一口冷气。我很快挖到了一整块庞大的预制板,我搬不动它。接着我又换了个方向挖,很快又碰到了硬壁,仅凭我的力量难以撼动分毫。

“你是妖怪啊!”我一拳砸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疼,才发现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趴在地上听地里面的声音,除了周围人们的窃窃私语外,我听不到任何声响。

“你可是妖怪啊。”我着迷了一样对着地面自言自语,“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呢?你一定还活着。”我伸手往地上一拨,划出一片血迹,像是诡异的文字符号。

我撑着地面愣了一会,终于失声痛哭。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她没能走出那个温和的良夜。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地抬起头,一个人影端坐在炫目的白色灯光中。

 

他走在公园里,看着在各处的夫妻、老人和小孩。他抬头看见一架飞机飞过,幻想着她是否就坐在那架飞机上。他坐在公园长椅上,失神地望着远处的天空。

  1. 尾声

帕秋莉和稗田阿求从大学那里了解到,古明地恋还在学校上课。然而,她们也没从古明地恋那里问到什么具体的关于地下的信息,阿求制止了帕秋莉想要进一步询问古明地觉的行为,解释说这可能对古明地恋造成心理伤害。

两人在间歇泉搭上了前往旧地狱的列车,直到到站才反应过来,原来旧地狱的白天有了太阳,已经和地上没有什么区别了。她们按照磷提供的路线,来到了地灵殿。

等到夜晚的时候,她们走出门,发现天空满是繁星。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记载的范围。”阿求仰望天空,喃喃自语。

帕秋莉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仰头吐出青色雾气。

磷带着她们来到了山上等待,正当她们疑惑为何到处都漆黑一片不见人影时,突然整座山从上而下燃起了火把,像一条长龙般指出了上山的路。

“这是什么意思?”

磷看向阿空,空耸耸肩说:“谁死了吧,也许。”

在远处的山脚下,一个队伍已经出发了。他们静悄悄地往上走,扛着棺材的青年经过一个又一个举着火把的人,把肩膀上的汗珠照的透亮。

帕秋莉向阿求递过一根烟,阿求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两人在靠近山顶的石头上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村落。“人们不经常来到地下,地下也少有信息传递上去。如果不是古明地觉的邀请,我想我们还不能得知这一事实。”

“古明地觉邀请我来的原因,恐怕是让我记录下这一人类的伟大事迹吧。也许在这里能够实现的,未必不能在地上推行。”

“但我是魔法使,你确定我最后不会被绑在十字架上烧死?”

两人间又陷入沉默,微风轻轻地吹过,也不觉得闷热。

“狗屁的偏见。”帕秋莉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阿求在黑暗中点点头,烟头的火光烧的通红。

 

一个院子里,戴着眼镜的老奶奶坐在摇椅上,读着一本平装书。

门外的山坡上,有个小小的人影走向陵园。她来到墓碑前,放下手中新摘的白色菊花,摘下她的帽子,静静地站在原地,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远处的白色栅栏外,孩子们躺在地上,唱着不知名的歌。

作者

Petal

发布于

2023-02-14

更新于

2024-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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