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景
容我告诉你,乐园是蜃景。——古明地觉
人的故事:Shelter
Ⅰ.序曲
她有多久没有再次缓慢地体会这种可能永远也无法消除的滋味?她不清楚,明显的是,她也根本不想清楚。所有纷乱的扰人思绪在纠缠成一团之后,被弥散开的烟气干脆地“咔”地一下剪开,像她的一头柔顺的长发飘落至双肩。她,稗田阿求,第九代御阿礼之子,此刻竟像坐在土墙角的街头流浪汉一样,半靠着她身后堆砌成小山的书堆,从微微张开的唇间吐出一团紫蓝色烟雾,在一瞬间遮掩住她的脸庞。等到它飘散在空气中,彻底地消失不见,就可以仔细端详她那被血丝束缚的眼,疲惫地镶嵌在黑眼圈构成的框架之中,似乎要喘不过气来。红痘组成的虚线盘曲在浮肿的苍白脸庞上,油灯的光线跳动着,把皮肤已经油光可鉴的真相可耻地揭露了出来。
可惜,这里不存在爱护自己身体的人。即使身为女孩,她也毫无顾忌地挥霍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拼命摔打一只被遗弃的破旧fumo来解气,仿佛这样能让她心里多少感受到一点安慰似的。是的,她无须关心自己的身体,但就如同被坦克履带碾过头颅的尸体无人问津一样,她的漠不关心来自于她的自信,源于确切知晓自己不会活过三十岁的信心。阿求明白自己的身体不值得好好珍惜,因为无论怎样对待它,最终都会是那个结局。呵呵,谁让她是“御阿礼之子”呢?事实上,这些生而背负使命的作家们,无一例外是短命的可怜之人。相较于妖怪,人的寿命蕞尔到极点,而她们却又是人类之中的异类,那屈指可数的日子像是在嫌弃自己生命过长。
烟斗中的烟草无声地燃烧着,一星半点的火光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稗田阿求的目光长时间滞留在烟斗上,又在不知不觉中溃散开,好像那烟斗里盛着一只可憎的赤色瞳孔,无端影响着她的回忆。阿求确信,很久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久到时间差几乎横贯她的一生。只有在这样静谧且无人打扰的夜晚,她在脑海中打捞半晌才能勉强拼凑出些片段。
那时她还不是御阿礼之子。
童年的时光总是有许多值得称道的地方,比方说似乎永远不会终止的游戏(当然,取决于参数人数的多少)。大人们都睡着了,只有孩子们乱作一团,还在叽叽喳喳的午后。装在瓶子里,第二天就死去的蚂蚱会吐出绿色的血液。根边长出白菇的大树,最终还是被砍倒——你看,那只虫子、那棵树、那株小草,他们都有死亡的时候,我们也是。他们倒下的时候,我们的过去也可悲地消失了,如果别人不记得,那么只有你自己的印象能证明自己的过去,而阿求急躁的心情迫使她的大脑又一次拒绝了这份工作——好的,回忆结束,回到现实。阿求无比真实地观察到了这点——即使她不留意,身下的榻榻米还是像三天一样脏,满是说不清的污垢和遍布圈起的毛球,这一事实像是不用她进行确认的。但是她始终不能摆脱这一问题:如果在所有人的认知中不存在,那么它是否真正存在?也只有她和每天进来送饭的仆人会在意榻榻米的整洁程度(而她自己多半会否认这点,就像看见美食流出口水,却迅速一把抹去,坚持声称自己不为所动),如果询问他人,得到的回答多半是“唔,我不清楚啊”“我没去过阿求小姐的房间,我怎么会知道”或者“咦,阿求姊的房间不是铺的实木地板吗?(完全牛头不对马尾的回答)”之类的,根本不会确定地描述。阿求忽然感到心慌:假如榻榻米必须经过我的重复观察才能确定其“存在”,那么我自己呢?
她把疑虑重重地咳了出来,自我安慰多半是由于吸烟呛到引起的。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最佳时机,她想。把理智的天秤抬出来衡量,绝对会发现更紧迫的事务——她面对选择多半是这样做的——权衡利弊,然后取其重。举个例子说,在阿求想抽烟的时候,她会认真地比较吸与不吸的区别。不吸烟,保护身体,危害精神;吸烟,有益心理健康,人类必不可少之维系生命的寻找意义活动,烟草是我的生存意义,没有烟吸我不能快乐性命攸关快要死哩……很明白嘛!比重清清楚楚,所以她磕出烟灰重新装填上烟草,用火柴借灯火点燃。在她深深地吸上一口之后,所有积蓄已久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让她回想起喝完可乐后快乐打嗝的感觉。尽管她明白那也是暂时的,过不了太久,负面情绪就会回来地和离开时一样迅速,不留下半刻喘息的机会,但是……
那又怎样呢?我只要活在当下就好啊。阿求一点点细数着她余下的时光。当她明白过多的遐想只是浪费为数不多的生时,她就已经开始了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无论怎样也好,终归是这个世界上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太少,甚至让她觉得找死也无妨。
让她留恋的事物……她的心忽然沉下来,如同负重过多而倾覆的小船。她想起了她的父母。当阿求被交付到宗族长老的手中,确认她就是御阿礼之子时,她的父母在想些什么呢?当她最终被确认担负起编撰《幻想乡缘起》这一世代延续的光荣使命时,她的父母会感到喜悦,抑或沉浸在悲痛中吗?那些因为失去而害怕失去,或因为恐惧而敬畏恐惧,或因为迷茫而永远迷茫的人,会像她一样给自己一些关于命运的说辞来宽慰自己吗?
可那明明是徒劳的,却很少有人发现后还承认过这一点,这是哪里的坚强在作祟呢?倘若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阿求清楚地知道,连这样的设问也不会有的,一切显然都是开始。
Ⅱ.意外来客
房间的木门被突然拉开,进来的人并不打招呼,反手把门重新沿滑槽推回。等到来者走近,坐到桌子对面时,阿求才勉强抬起头来,僵硬地挤出笑容打招呼:“晚上好,古明地觉小姐,别来无恙?”
对面的女孩认真地打量了一番阿求的状态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应该更关心下你的身体,即使是……也不能这样。”
话说到“是”字时,古明地觉的舌头仿佛打了个结,猛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接上后半句。阿求明白觉没有说出的话里是什么意思,令她感到恼火的是,这一刻的停顿像是专门制造给她听的。不愧是来自旧地狱的作家,如此擅长控制人心,阿求略带怀疑地这样想。尽管被将了一军,阿求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事实上,她也是能力最强的作家——当然是相对于人类而言。
阿求透过烟雾盯着觉的眼上反射的幽光,她确信刚才的心理活动已经全部被觉洞察彻底。而她是故意这样做的,由此传送到觉那里的信号吵吵嚷嚷地控诉着:“我很烦,请不要来打扰我!”
出人意料的是,觉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她不曾接收到任何心思。
“让我看看……”稗田阿求摸索着找到最新一版的《幻想乡缘起》,来来回回翻动数次,找到了她记载下的条目,“来自旧地狱的地灵殿的【觉】妖怪,古明地觉,能力是读心……没错吧?”
“是的,”古明地觉的第三只眼从左向右缓缓飘动,“不得不说,作为人类,你的这项工作做得很好。至少,我在很多场合都必须用你写的书来辨认别的妖怪。”
“不是人类的话,怎么会做这些无聊、繁重又危险的工作呢?”阿求把烟灰磕到地上,顺手把烟斗放在一边,“这本书生来就是为了帮助人类认识妖怪而存在的,数百年前仍是人类被妖怪掠食的时代,它是我们的生存指南。谁知道安定下来的现世,处于和平共处状态的你们会拿去当作相互了解的工具呢?竟然还有妖怪会找上门,说些‘请把我写得更强一些’这种没头脑的无理要求。来自旧地狱的稀客,你这么晚来不会也是做这个的吧?”
“那怎么会呢?”觉露出皎洁的微笑,却故意用一种令人厌恶的油滑腔调说,“即使再怎样改变,我身上被所有人讨厌的标签不会轻易地消失吧?你怎么说来着…哦,【怨灵也畏惧的少女】这个‘称谓’,是吗?”
“看来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才不会想成为念缚灵。”
两人目光相撞,忽然同时大笑起来。于是色彩缤纷的各式各样的情绪,全在这笑声中挥洒地到处都是。无论是恐惧的、疑虑的、猜忌的,还是无畏的、放肆的、自由的,哪怕是别有用心,此刻全部迸发出来,要到笑出眼泪的境地才会罢休。这种感情分明不是指责,却饱含讽刺的意味——何尝不是对于自己。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古明地觉小姐,您在这样的夜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这里,想要找到我做些什么呢?没有事先通知,我想我的管家和仆人们可不会欢迎您的到来——我是说,轻易地放你进来。”
“没关系的,他们都睡了。”觉从怀中取出一本边角磨损大半的黑皮笔记本放到桌子上,摊开写满字的某一页,接着把别在领口的镶金钢笔取下来,打开笔帽,在手上来回划了几道,抬头看向阿求。阿求会意地把地上的墨水瓶打开,一言不发地推到觉身前。这样一来,狭小的桌上就没有足够地方放置原本堆在上面的书卷。阿求把乱作一团的书和纸张抱起来,随意地放到身侧,并不动手整理——房间里本来就够乱的了。觉侧身把笔尖浸入墨水里,说“上一次我们见面后遗留有一些问题,我想应该再找你讨论一下,否则仅凭我很难……”
觉抽出钢笔把墨水瓶盖上拧好,抬头看见阿求疑惑的表情,连忙补充说:“你不记得了吗?是在地下图书馆里,我们和帕秋莉一起。”
“不,不是。”阿求简短地打断了觉的话,思量片刻后开口,“我知道,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呢?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记忆的能力。我只是想问,那难道那次讨论后还留有什么问题吗?我记得所有问题都已经解决了的说。”
“没有遗留问题吗?”
“没有。”
在笔尖汇聚的墨水滴以近乎决绝的方式落到榻榻米上,染出大小不一的黑色圆形,但是主人和客人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或者说看到了却漠不关心。这种忽视是有来源的,当更沉重的恐惧狂风般席卷过来时,任何理智都会随风而去,只留下战栗的心独自迷茫。
Ⅲ.悖论
当你试图批判别人时,你应该记住,不是所有人都具备你所拥有的条件。但批评自己不是这样的,只需要给自己树立一个幻想的自我形象。可最好别这样做,因为多半会令自己感到失望。明明具有应得的条件,人生却总不如设想的那样尽人意,反倒是不分妍媸全涌上来了。辩论的惯例向来如此,套用在生活上也毫无违和。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我们永远无法预测那些我们曾经批评的会不会有一天欣然接受,那些我们讨厌的,会不会是我们正在成为的样子。当这一切短暂地发生并且成为既定事实后,我们才会说“这是命运使然”,而显然已经晚了。
人里的人们都知道,稗田家的每代御阿里之子都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这也是她们编撰史记的得力助手。浩如烟海的史料和传记全部刻录在她们的脑海中,整理成《幻想乡缘起》供人们使用。早盛的代价就是早衰,历代御阿礼之子都没有能活很久。不过,当人们了解到御阿礼之子可以不断转生后,也就没人再去关心她们到底能活多久了。甚至到现在,因为长期处于和平年代的缘故,人们对《幻想乡缘起》的编写工作也颇有抵触,甚至还有人认为阿求总于不同的妖怪接触是会给人体带来灾厄的坏事,不会想到阿求冒着死亡的危险去把威胁探究清楚。
等到阿求记忆力下降的传言像瘟疫一样,在人里传播开后,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越发排斥起她的工作。将阿求替换的呼声越来越高,逐渐激化成要杀死阿求来迎接下一代御阿礼之子。尽管阿求一再声称自己的记忆力没有减弱,而且最新一版的《幻想乡缘起》早在去年就已经刊出,剩下的工作只有记录新发生的突然情况以供参考,与记忆力似乎没有太大关系,但仍有好事者不分真假地捅出传闻。例如“稗田阿求见到好友都要查看资料才能确认对方是谁”“稗田阿求写书时需要100个人辅助核对记录”“阿求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的谣言恣意泛滥,使稗田本家的人也逐渐对此感到不安。有些人借此声称“御阿礼转世另有其人”“御阿礼可能不止一个转世”,然后自立或他立为御阿礼之子来骗取信任,不过后来都经不住事实检验而隐匿了。
在《文文。新闻》将此事报道出来之前,阿求病倒了。因此事过于重要且复杂,一向争先恐后的射命丸文记者一反常态,来往采访阿求数次仍未定稿。射命丸文最后一次见到阿求时,阿求正躺在床上喝药。
在仆人端着碗出门,并且把门轻轻关上之后,阿求指着身边的椅子说:“请坐吧,文。”
射命丸文把摄像机放在床头柜上,紧挨着床坐下,掏出笔和本准备记录。阿求苍白无力地笑了笑,看着一本正经的记者小姐说道:“我想事实的真相你大概了解得差不多了,那么文文这次来带着什么问题呢?”
射命丸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用笔戳戳下巴问:“我从别人口中了解到,大概在三个月以前。古明地觉小姐曾登临府上拜访。从那之后,谣言的流动再也没有停止。我想了解一下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空气突然变得静默,想要对某个秘密守口如瓶。阿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干燥的,清新的气体在流入鼻腔的瞬间变得潮湿而充斥着霉味,使她仿佛回到了573小时前的夜晚,而她只需一秒来回想自己的经历。比起回想其他忘记的事所遭受的阻碍,再也没有任何魑魅魍魉能阻挡住她洪水般的回忆。
“我忘记了。”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后,她摇摇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目送记者离开后,阿求大概会想得到下期报纸上会刊登什么。《发病确认,御阿礼之子的不治失忆症》《〈幻想乡缘起〉作者二阿求因病封笔,人类未来路在何方》或者《稗田阿求的老年生活》?她已经没有时间关心这些问题了,因为所有的故事都鲜明地指向同一个话题——这无非是一名少女生命的终末章,大概不需要开头和结尾,任谁都能看明白。第九代御阿礼之子,稗田阿求,会在她的余生中想些什么呢?总之,这只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故事罢了。
阿求滑进被窝里,用被子蒙住头,在一片漆黑中回想刻印在记忆里的影像,鲜明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就在刚刚过去的上一秒,就像即将来临的下一刻。
Ⅳ.真相?
油灯重新明亮起来,散发出橘黄色的光芒,暂时驱散了眼前的一小片黑暗。阿求把添满油的灯放在桌面上,俯身跪坐下来,尽量直起腰好迎接来自对面的挑剔目光。觉在空白的纸页上画上几笔,直到墨水能稳定而流畅地淌出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觉用一种不温不火的语气批判说:“你的灯确实该换了,至少应该清理一下把手上的油垢,你瞧,底部都是积炭……”一边说着,她指向正在静静燃烧的油灯,像是要和它吵起来。“我得说,你现在完全不是一个家主的样子。”她补充道。
“请您见谅。”阿求微微躬身。
也难怪阿求会少见地这样道歉。刚才翻倒的油灯虽然没有引起火灾,却把古明地小姐的裙子给玷污了,在蓝色长袖上留下类似爪印的油渍。阿求这才注意到觉穿着和印象中不同的另外一套衣服过来的,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觉的这套衣服,像是为了谁特意准备的。阿求立刻否认了这一猜想,就像下意识地否定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为什么要“特意”地准备呢?觉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的。
“是的,阿求。”觉却在瞬间捕捉到了她游离的心思,“这件衣服不是为你特地准备的,穿上它是为了出席某人的葬礼。”
葬礼,什么葬礼?阿求近来没有得到任何人垂危的消息。如果不是阿求不认识的人,那又是谁呢?可是,她却十分肯定觉认识的人一定处于她的认知范围内。那么这么说,只可能是……
有时我们熟识,有时我们陌生,这是问题的根源。
“比如说这个问题——神灵是否需要祭祀。在我的印象之中,是因为在幻想乡中无需讨论,所以被我搁置议题,但如果说你认为都已经讨论过…”
“是的,我十分深刻地记得,因为是无需在幻想乡内部探讨的话题,所以我们将情景设置在外界。”
“以外界人的认知?呵呵,那可真有趣。我是说,那是我设想过的点子,我却没有提出来。”
油灯的火焰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静悄悄的风路过。
“但是在我这里……哈——”阿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睡觉了,“唔,我却认为你提出了它。”
“那更有趣了,”觉用右手的五指依次敲过太阳穴,“要么是你,要么是我——总之我们之中有一个人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可你知道我对所有事都是过目不忘的。”
“打住。”觉摆摆手,把自己的笔记本从后往前翻。阿求瞥见最后几页似乎写着什么,不过在看清之前就已经翻过去了。觉一边翻一边说:“并不是说既定的事实是无法完全无法改变的。你想,连历史都能被改写,何况是未定的事件呢?身为作家,你应该很明白这一点。”
觉忽然停下来,但她很明显还没找到她想要展示给阿求看的东西。古明地觉说的以下这些话似乎是早已准备好叙述给阿求听的,它让阿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迷惑的状态,回到清醒还是许久之后的事。这次,觉抛弃了轻松的语气。
“你看那些身边的生命,他们都有死亡的时候,我们也会;所有的事物都有改变的时候,我们也是。”
很久以前(确切地说也不算遥远,只是相对于阿求的生命来说跨度漫长)稗田阿求就开始对一些问题感到疑惑,有些得到解答而终止,有些仍伴随她,另外一些将会持续到她生命的终结。
除去哲学和科学的问题之外,她始终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心。准确地说,是对她的后世,即御阿礼之子们忧虑。大体上是疑虑御阿礼之子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性,另外,她还有一些更深入地思考在其中。从非个人层面来说,御阿礼之子所肩负的编撰《幻想乡缘起》的责任,本质上是为了以知己知彼的方式保护人类免受妖怪的伤害以及提供应对措施自救。但到了她这一代,不管怎么说,人类与妖怪明显是和平共处的关系。从这方面来说,御阿礼之子存在的意义被完全剥夺了,以至于他们的诞生仿佛有些促使局面再度危险的意味。
从个人层面上讲,阿求也不希望再出现御阿礼之子。毕竟每一个被选中的人,与其说生来肩负责任,不如说这是一种诅咒更恰当。所有被选中的人都在靠近生命的黎明中死去,根本来不及一瞥生起的新日。有时阿求甚至会认为自己的存在和行为是根本不合理的,哪怕是最魔幻的小说都不会这样书写她的故事,这种感觉到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遭到冲击之后愈发强烈。
但是她错了,有人把她的故事完整地写了下来,还为她安排了完美的结局。
稗田阿求注视着页面上的字迹——它沿着划定的横线填满这一页的空白后,又是下一页——但是并没有人执笔书写。阿求来不及对此感到诧异,因为她已经被纸页上的故事深深吸引。这个故事并非遥远,正是她的故事。这一幕让她联想到一个记载于羊皮纸上的家族,可当她查看到“现在”时,并没有狂风将她的屋子掀飞,不过她也只能看到现在以及以前的文字。
“你正在书写我的故事。”阿求看着笔记本上的字迹忠实地“记录”下她的话——倒不如说是同时发生的,两者没有先后之分。
“不,不是。”觉得意地伸出食指在纸面上划过,“其实早就写完了,只是世界不允许故事被本人看见未来而已。”
“那不都是既定事实吗?”阿求有些恼火地盯着觉,“根本没有未来,我的一切故事,只是按照你写好的剧本来演!”
“这不是…确实是我写的。”
觉的瞳孔隐隐地泛着浅紫色,露出强烈的嘲讽的表情。她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阿求,在未被观测之前,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虽然对于你来说…但我已经全部观测到了,因此你的生命对于我来说是确定的。”
阿秋半晌没有说话,愤怒使得她一时间四肢麻木,让她怀疑自己身体是否还处于掌控之中。
“当我落笔的时候,我不知道故事的未来会走向何方,这是极其危险的写作方式,有人说这是神指引我们的复述,我们大多数都是以与此相似的方式度过一生。”觉收敛起傲慢,摊开双手以示无奈,“其实根本原因在于我们自己并不是自己人生的执笔者,无法自主决定自己未来的轨迹,但这不代表别人就不可以。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处于某本既定结局的书中。
“你之所以有被操控人生的感觉,根本原因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无力决定未来、无力改变、无力挽回失去,因此你会愤怒呢。但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的愤怒并不朝向我,而是对自己的无能造成的无力感和懊悔不甘的情绪。但等你最终了解‘命运’这一字眼后,你会发现所见不过是虚无的幻想而已,一切的真相还会看上面。无需多言,你自己知道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
觉竖起手指,阿求明白她不是让自己看天花板的意思,但她仍然听得一头雾水,并不了解觉口中所指具体意味着什么。阿求隐约觉得这些话似乎与她的疑虑有关,包括她刚刚发现记忆世界改变的事实。如果将这些逐一作答再串联起来,可能会指向阿求所寻找的某个意图——一个仅仅想起来就让她激动不已思想。
觉突然大笑起来,阿求松了一口气,在瞬间似乎明白了一个觉反常行为的缘由。“希望能对于解答你的疑问有所帮助。”
觉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整理自己的裙摆。
“我早就应该想到,有疑问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的裙子真好看。”
“是吗?谢谢夸奖。”觉漫不经心地回应,“我早就说了,这件衣服是为了参加朋友的葬礼而准备的。”
“你的笔记本请拿好。”
“哦,那个啊,为了写你的故事已经把纸用完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用处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不如就送给你了,看着自己人生一笔一划地写下来,说不定会让你感到高兴。”
“那么请您慢走。”阿求站在门口微微欠身。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原本站在她身前的少女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幽暗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是没有月光照下来。从走廊尽头回旋至此的风扬起不可见的灰尘。如果说这是来自恶魔之眼的欺骗,那么还多少欠缺一点人性的考量。
“果然只是……蜃景吗?”
稗田阿求至今仍然疑心那不过是觉妖怪的障眼法,她用巧妙的手段屏蔽了正确的记忆,同时植入了捏造的认知。她的能力足以改写阿求的命运,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甚至于可以大胆推测,自己可能存在的病就是觉造成的,否则怎么偏偏从那时起,记忆就开始出差错了呢?但是令阿求迟迟不能决断的因素同样确凿——她这几年的生活状态糟糕到得了什么病都不奇怪,还用得着为自己确定的死亡大动干戈吗?想到这里,阿求一把掀开被子,大口吸入从充斥着阳光的窗口进来的空气。凉意爬上她的躯体后,她乖乖地把被子重新盖好,只是这次没有把头也蒙上。
阿求聆听着窗外的响动,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开门的声音,不时有人交谈,伴随着杂乱脚步声模糊地传到耳边。即使处于暮春的季节,今天也罕见地缺少鸟鸣,虫子也不见声响。真好,我还活着呢。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阿求又回想起了遥远的童年,那时没有繁重的生活折磨,唯一的工作也就是活着。事实上,自从她卧病在床,代理的稗田家主安排了足够的人照顾她的起居,不再遵从阿求懒散的生活习惯,而是把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条。干净的房间,干净的床铺,干净的自己,似乎也并不排斥,至于因为突然生病而消瘦下来,觉还由衷地感到高兴——那个曾经的自己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倾斜身子,拉开床头柜的第一层抽屉,把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拿出来。阿求翻开到找到故事进行的地方,接着用指尖捏了捏余下不多的张数。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见到最后几页写有一些文字,可是怎么会倒着写下来?倘若那是她的结局,她又怎么会看见“未来”的定型呢?阿求迟疑地把笔记本合上,心中激起惊疑的浪花。如果真的是那样,是否那是否意味着她见到结局的那一刻便是她生命的终结?可惜,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人能回答她的疑惑。
阿求把双手盖在本子上,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有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大概喝下一杯茶的时间,一个新的想法渐渐在脑海中产生了——那不可能是自己的人生。如果能观测到,很可能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结局。阿求很高兴自己能想到这一点,她把笔记本倒过来翻开。
啦啦!这里是恋的笔记
姐姐送给我的笔记本
不知道姐姐大人,有没有发现我在写她的故事呢?
那么这个本子,我想能不能看看姐姐在干什么呢
哎,真是无趣呢
姐姐都在写些什么无聊的故事啊
姐姐水平还没有进步呢,嘻嘻
我要问你的话,你可不要不承认哦
就算失败了也不能逃避,就是笨蛋
很不看好你哦。真的
嘛,在决策之前先帮你写一下结局吧
姐姐大人的作品,因为恋恋的改写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阿求的背后突然渗出的冷汗打湿了衣服,后背与布料粘在一起。她知道这个人,【封闭的恋之眼】古明地恋,是觉的妹妹。在编撰《幻想乡缘起》时,她曾经从旧地狱来的一些妖怪那里了解到古明地恋。虽然没有见过她本人,阿求还是从只言片语的评价中拼凑出恋的形象——与觉长相相似,但不论是眼、头发还是衣服的颜色都不相同。最重要的一点是,恋与觉同样有第三只眼,但古明地恋的第三只眼是闭上的。这就意味着她不但不能探测别人的内心,自己的心也处于封闭的状态。
“无意识的状态……”阿求无意识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话?”
但是稗田阿求立即否定了自己的疑虑,与其说恋恋是处于“无心”的状态,倒不如说写下这些文字就是她心思的外显,每处笔记都暴露了她的心理活动。那么古明地觉的妹妹古明地恋有着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了。羞耻感能杀人。阿求听说过这类事,无非是后单纯的心理活动罢了。与正常人不同的是,恋恋的心理活动不存在一对或多对的对照来约束其合理性,也就极其容易泛滥成灾。
然而,阿求当下最关心的事是她的结局被改写了。原先觉给阿求安排的结局是怎样的,现在恋恋改动后的结局又是如何——阿求一概不知,也无从观察,出于对已接受事物的顺从心理,她本能地排斥更改后的结局。但要让她说说这种厌恶的感觉从何而来,或者单纯地让她评判一下两种结局的优劣之分——她根本答不上来,只能支支吾吾地从作者的性格着手评价一番。
作者个人和其写出的文章有关联吗?阿求不知道。
“如果非要让我就这个问题给你做出解答的话,我的回答是:没有。”
靠着窗台的帕秋莉·诺雷姬把烟斗伸出完全打开的百叶窗外磕了磕烟灰,漫不经心地说。这份懒散究竟来源于帕琪的性格,还是因为她的低血糖,恐怕是永恒的谜团。对于躺在病床上的阿求而言,二手烟不是什么有益的事物,所以帕秋莉不得不坐在窗边,以尽量减少对阿求的危害——她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身体。
在阿求的再三要求下,本家派人前往红魔馆的地下图书室邀请帕莉与阿求见面。尽管对于离开自己的地下室感到不安,帕秋莉还是克服了漫长路途(相对于她而言)的艰难来见上阿求一面。
“当然是因为恐怕再难见到阿求了。”帕秋莉这样解释自己同意的原因。
不过,帕秋莉显然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只是阿求与之交谈后才感知的。在翻看了古明地觉得笔记本,以及听过阿求的讲述后,帕秋莉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情绪。
“你能看到古明地恋改写后的结局吗?”阿求问。
“可以,如果给我一些时间,我还能通过某些手段看到觉给你设定的结局,甚至改回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绝对不能把它告诉你。甚至说,我这样说,本身就是错误的行为。”
像是预料到了阿求的疑惑,帕秋莉以坚定的语气打消了阿求询问内容的想法。虽然对于这样的回答早有预料,稗田阿求还是罕见地感受到了疲惫,使她一时想要放弃对既定命运的抵抗——说起来就可笑,结局难道会因为抵抗而改变吗?就像踢飞出去的足球,无论怎样在空中翻转,最后都会怦然落回地面。
“事实上,有关于你的故事的透露,就足以让觉受到惩罚了,”帕秋莉·诺雷姬若有所思的翻翻最后几页——在阿求眼中是最后几页的空白,“她向你暗示了你的故事剩余的长度,这是上天可不允许的,我是说……”
帕秋莉选择噤声,用沉默提醒阿求她话中的含义,稗田阿求当然明白,涉及到她所记述过的人物时,记忆总会变得清晰明了。“龙神”阿求在《幻想乡缘起》中记载过这样一个存在。它似乎仅仅是一个众口相传的信仰,但只是这一点,就足以去明确它是创世神的地位。无论具体是什么存在,龙神仅是一个外在形象而已,其本质是不会变化的,无论怎样指代都有合理的意志体。倒不如说,它就是“命运”阿求想。
命运会对古明地觉施以怎样的惩罚呢?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不会受到牵连呢?刚想到这里,阿求就痛苦地笑出声来:命运惩罚她的已经够多了。
“怎么了,你?”
“我在想,有关记忆出错的合理解释,会不会使世界运转发生了根本性的错误呢?”
身为一个旁观者,能让我在世界之外对阿求接下来的遭遇做一个详尽的描述,而这是她本人无法观测的:在谈话远远未结束的这个时刻,画面像被暂停的视频一样冻结了,烟火中的紫烟还没来得及冒出,所有事物的移动全部凝固,但明显远非停下来如此简单。如果仔细观察……不,用不着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帕秋莉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毋如说用“被删除”更为恰当。当帕秋莎被完全从房间中剔除,只剩下阿求一人时,静止的画面又重新复苏,一切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阿求眨眨眼,茫然地看着敞开的百叶窗。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好友的消失,帕秋莉就这样如同按下电脑上的“删除”键一样,无影无踪。
今天的阿求是迷茫的,像这样盯住窗外不放,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的发呆时间如此漫长,覆盖了几乎整天的时间。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几乎都要确定帕琪曾经来过这里,但是记忆告诉她,事实并非如此。
帕秋莉今天也没有来,前去红魔馆的仆人没有带回来任何消息。自从阿求病倒在家之后,帕秋莉就再也没有来过。假如说这是她又有了新欢,还缺少一点人情味的考虑。
“果然只是……蜃景吗?”
Ⅴ.毫无意义的
人里,寺子屋旁的居酒屋。
居酒屋的老板太田啤从清早就察觉到了今天的异常。门板刚一撤去,就有一个黑影径直冲进屋里,把太田啤吓了一大跳——正常情况下,这么早是不会有客人光临的。等到太田啤把墙上的煤油灯点燃,才来看清来客是一位穿裙子的少女。走近两步才发现少女胸前漂浮着的第三只眼,正毫无感情地瞪着他。
“啊!”太田啤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妖怪。虽然说人里中有不少妖怪生活,但多半都会在这里喝几回酒,因此大多类型都认得。不过见到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
莫非是从妖怪之山来的?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乱子啊。太田啤暗自祷告。
“我确实是通过妖怪之山的间歇泉来到地面的。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你猜得不错。”少女突然对他说话,吓得他又打了个冷颤,“但猜对了不到一半。”
会读心的妖怪吗?太田啤慌忙移开了视线,心中揣度着她话中的含义,但是他的心情迅速跌到谷底——太田啤明白了话中意思:她是从旧地狱来的妖怪。就旧地狱与地面的通道也只有间歇泉,况且她话中有“来到地面”。
旧地狱中居住着最令人厌恶的妖怪,甚至是匪徒。自从地域更换位置后,原先的地方被弃置了。从各方而来的,被驱逐的妖怪被迫来到这个废弃的地方,只有这里他们能定居下来。那个地方被称为“旧地狱”,是人里流传甚广的传闻,可太田啤向来以为那只是一个传闻而已。
“您需要些什么吗?”太田啤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用,我在这里等人,要谈些事。”少女说,“当然,我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如果我不受打扰的话。”她刻意咬住“打扰”两字,加重了语气。
太田啤下意识地摸了摸头,轻轻溜回到柜台后。
“慧音老师!”太田啤高兴地向掀帘而入的人打招呼,“早上好!”
“早安。”上白泽慧音点点头,环视一周后找到坐在角落的少女,慢慢地走了过去。等她坐下来后,一直保持缄默的少女以一种近乎玩笑的口吻说:“你好像很不准时啊,慧音小姐。”
“那得看用什么参考了,古明地觉小姐。”慧音招手示意太田啤过来:“来两份清酒。”
“既定,剧本上不是这样写的。”觉微笑地看着一脸漠然的慧音,“你是说,我的写作出现了错误?伟大的推理小说家写出了错别字?”
太田啤把酒端上来。不敢多滞留就退回柜台。他远远地看着对话的两人——气氛似乎并不融洽,他感到有些不妙。
“你把我叫来,要问什么?”慧音没有理睬觉的问题。
“得,我就知道。”古明地觉看似无奈地耸肩,“如果我说就算问题之一的话,恐怕就不是历史的遗留了。”历史。觉第一次提到关键词。慧音没有放松警惕——她知道自己的一切心思都处于觉的掌控之下。
“很好。”觉没由来的给予慧音一句说不上赞许的评价,让慧音突然一愣。
“让我猜猜,你此刻在想什么?”觉盯着慧音的眼,使慧音像被蚊子叮了一口般不自在,“不用猜……我想,是时候提出问题了。”
“你倒是说啊。”慧音多少有些不耐烦。
“很好。”觉再一次无意义的发言让慧音哭笑不得,她甚至觉得自己对面坐着一个疯子——倒也不是不可能。我真是疯了。慧音想,被一个疯子逼疯。但是接下来出乎她预料的事情是,觉仍然没有提出问题,而是把她带入了一个不可知的困惑。“你究竟在说什么?”
“你没有发现吗?”觉托着下巴,一字一句地说,“将才的历史已经改变了两次,你还没有发现吗?”
或许今天不该来见她的,慧音想。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而是世界的运转发生了错误?”慧音放下酒杯,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么可能,那样的话世界不就难以维系,甚至会崩溃吗?”
“又不是完全的错误,”觉把酒杯倒过来用筷子撑起,“况且,不排除刻意为之的可能。”
“把墙上砖块抽离一部分,而恰好不使它倒塌吗?这怎么想都是无法做到的吧?而且那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说删去就能删去的吗?”
“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不可以。”
确实。以慧音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点十分困难,但不代表不可以。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承担这个解释,那无疑是在异变的范畴内。
“我确实不能。”慧音有些懊恼地说,“可这是异变啊,解决它不应该是巫女的职责吗?”
“很好。”觉放下酒杯和筷子,“我刚才说了,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的异变,你做不到不代表别人不可以。”
“……你怀疑这是巫女干的?”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其实一开始你也在怀疑名单之中,而且是重点怀疑对象”
“就是因为我改变历史的能力吗?!”
“现在排除了。”
“哦?”慧音挑起眉毛,“关键时刻选择了信任?”
“不,你刚才也说了,你是菜鸟,做不了这种事。”
“……”慧音努力克制住自己暴打一顿觉的冲动。这是在人里,慧音反复提醒自己,这是在人里。
“得,我就知道。”觉耸了耸肩膀,“其实,从你的表现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你也是受欺骗的对象之一。如果说这算第一个问题的话,恐怕你还要从历史的遗留中找出些什么来驳斥我,而你的心思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上白泽慧音反复推敲这件事,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不肯说出来。
“让我看看,你这是在想什么?”觉的眼凑到慧音近前,像是要咬她一口,“我想确实该提出问题了。”
“你倒是问啊?”慧音挥一挥手,如同吓退苍蝇一样赶走不怀好意的眼瞳。
“阿求的病,”觉慢慢地说,“你还以为是真的记忆力已经减退吗?”
“不然呢?”
“记忆最清楚的人,会最先遭到冲击,受到的毒害最大。”觉像是在给寺子屋的教师上一堂理论课,“敢于对违反自己坚信的理念说‘不’的人往往会很多。但是他们被更多多随波逐流的人冲散、孤立乃至于成为孤岛。我们之间大多数人,每天日子总是过得很不错,这种不错吞噬迷茫,这种不错带来懒惰。”
古明地觉冲站在柜台后发呆的太田啤扬了扬下巴,补充道:“他们把酒或别的什么东西当做药,情愿相信我们原来以为是自身的和这个世界缺点都是不必介意的,以至于被削弱问题的决心,连带着过去…不…他们才不想要过去,别说改变,就算彻底遗忘,也没什么大不了。过去的错误总是难以启齿的,当下的生活一定会聊透顶,未来世界绝对丰富多彩。在无止境的迷醉中,在蜃景般的乐园中,他们相信这个。但是阿求……
“但是阿求不一样,生命的短暂总使她怀念过去的事物,永远的存在让她停留在不被众人接纳的历史之中,尽管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是开始,亦是终点。过程的喧嚣与躁动与她无关,她的职守是历经所有,直到有一天迎来世界终结。对过往的执着使她有坚定的记忆,因此最先触及错误的根源。
“你不妨想想,那些记忆中的事,真的全部发生过吗?”
屋里突然沉寂下来,使人意识到除去她们两个本来也没有其他客人。太田啤原本已经哈欠连天,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使他打了个激灵,又清醒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慧音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你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古明地觉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仿佛她听到了他人自对自己作品大加赞赏,使人立刻联想到这是她作为推理作家的自信。但是这份傲气并不长久,沉郁在觉心中的灰色心情又一次不合时宜地蔓延开,让觉为自己感到可笑——她确实笑出了声。
“哈!很好,让我告诉你为什么。”觉咬住冷笑,“你以为身为一个作家,有人假借命运之名肆意更改我的作品,我能够容忍吗?”她把酒杯推开,根本不在意它倒下。慧音看到她从不知道哪个口袋摸出了一个笔记本,啪地一声摔到桌面上。酒杯慢悠悠地滚出桌面,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你可以看看……不用看也行。”觉不耐烦地乱翻了两页,又重新合上笔记本,“你听我说就可以了,无论是现实的人物故事,还是我构思出的虚拟的角色,统统会随着时间改变——我是说,即使我不懂它,它也会每时每刻更换字符标点甚至情节。但是我可以肯定,除了我之外,没有第二个人接触过我的本子。”
随着语速的加快,觉得情绪愈发高涨,直到唾沫横飞的地步。
“不管是谁动了我的作品,可怜虫,会觉得我找不到他吗?真是该死,有总有一天我会发现的。让他也尝尝被篡改的滋味。哈!找出来幕后的始作俑者,你不认为这很有趣吗?就是任何推理小说都想不到情节…不,我是说应该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内,这本来就是我的故事,没什么好惊讶的,真该死。不管他是神也好天,人也好贤者也罢,就是该死!别妄想碰我的东西,想都不要想!”
“你究竟在说什么!”慧音一掌拍向前探神几乎要压倒慧音身上的觉妖怪的额头,把近乎疯癫的她按到座位上。
“我说,你没有发现吗?”觉忽然安静下来,乖乖地坐在椅子里,双手托着下巴,目光与慧音的视线相撞,“刚才的历史已经改变两次,你仍然没有发现吗?”
“慧音老师,我刚才听见你们的争论很激烈,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吗?”
太田啤目送少女走远,直到消失在街口后,才靠近仍呆坐在座位上的慧音,一边打扫碎片一边小心地询问。
“哦,给您添麻烦了。”慧音反应过来,略带歉意地合手作揖。太田啤赶紧摇手说:“不用不用,这是常有的事,妖怪们喝醉了经常这样,我还要感谢你帮我解决过很多麻烦。”
说起来,这里与寺子屋不过一街之隔,有妖怪闹事自然会打扰到慧音教学,于是慧音也没少来解决争端。当然,慧音时常来这里喝酒,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唔,也没什么大事,”慧音用手指敲敲桌面,思考片刻后说,“不过是一个有点中二的少女的臆想罢了。虽然一头雾水呢,但大致能听明白是觉得一切都不如自己所愿,并且要想要并且坚信自己能改变这一事实而已。”
“哦——原来这样。”太田啤松了口气,继而笑道,“这种的也太多了吧?每天在这里借酒消愁的酒客,哪个不是这样的想法?要是这能解决的话,世界上还会有酒这种东西吗?所以我觉得吧,还是太年轻了。”
“说的也是。”慧音下意识地点头。
“不过啊,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得让人羡慕啊。”太田啤无不感慨地说,“遇到这样的事,恐怕我们不会说出相同的话,总让人觉得是自己变老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是已经活了很久的妖怪也会有这种烦恼吗?”
“这里终究不是妖怪恣意妄为的乐园啊,也许还沉浸在幻想之中罢了。”
觉是死宅。慧音想。况且她是最被人讨厌的妖怪。可是这个问题终究使慧音产生了怀疑,她回头望向觉消失的方向,努力回想着觉奇怪的话语。觉要告诉我什么呢?
Ⅵ.小说家与人物
古明地觉死了。
这个消息是准备前往旧地狱参加葬礼的博丽巫女带来的。她特意在告知后叮嘱阿求把这件事记录下来,或许可以给下一代御阿礼之子参考用。阿求一方面对消息感到震惊,另一方面,这是她所知的博丽巫女第一次对御阿礼之子表态,更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巫女的默认支持。
“有阿求在,解决异变会方便很多。”博丽的巫女边挠头边说,“惹出麻烦的家伙,只要查一查就知道是谁,我想以后的巫女也会需要吧。所以还要继续麻烦你了,我从旧地狱回来的时候,会把事件的详细情况告诉你的。”
“我也会等你回来的。”
博丽的巫女轻轻握了握阿求的手,离开了房间。
此时,面对吹进窗里的料峭秋风,阿求应该想些什么呢?今天的阿求是清醒的,朋友的逝去像一把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匕首刺入并搅动她的心脏,迫使她认真思考自己的生命,他人的生命。离开永远是突然的,没人能给生命的下一秒打包票,甚至连喘气的时间都不允许。阿求忽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觉是什么时候死去的,以至于连半个不完整的结尾都写不出来,对于纪传作家来说可是沉重的缺陷。她又是同时想到,如果说觉不是今天死去的——很可能不是,现在还是凌晨,巫女不会半夜收到消息——那么就没人提前给她通知,甚至连葬礼的时间都不清楚。我果然是被遗忘了吗?阿求有些自嘲地想。
“谢谢你。”阿求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没人知道她在说给谁听。
有人希望延长24小时,这种希望是有原因的。
如同作家稗田阿求所说,稗田家有着第三种颜色。第一种不是某事物拥有的。它存在于所有会反光的事物的表面,诠释光的选择和离去,它是睡眼惺忪的红烛和燃烧的颂歌。第二种是不能看见的颜色。两个仆人走过门洞,放慢速度低声交谈,扬起灰尘的风从他们之间流过。它存在于川流不息的风中,是挥之不去的枷锁和泛滥的娱乐。在那扇门后,病床上躺着的病人,她代表着第三种颜色,是安垂的双手和蜷曲的手指,散漫的日光会滑落到她苍白的手背上,在安眠的午后静静地睡着。这种颜色使别人被她吸引,吸引来的也是第三种颜色。
“上午好,尊敬的稗田家主、第九代御阿礼之子和侦探小说家稗田阿求,希望我的出现不会让你感到惊讶。”
“您可以从门进来,我没有上锁。”
“大可不必,我已经在窗前了。”
她果然履行了自己的话,从打开的窗户爬进屋内,慢慢向床上的稗田阿求走过去。等看清来着的面目后,阿求的从容烟消云散,略微呆滞地盯住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哦,你在想什么?让我猜猜……”来者绕着稗田阿求的床转了半圈,又反方向转了回去,把手搭在床尾侧柱上,“你放心,我看不见你。”
在反复打量稗田阿求的表情后,见稗田阿求仍然没有开口,她像是微笑一样龇牙:“哈,看来你期望的是另外的人呢。你在惊讶什么呢?惊讶我,还是惊讶本该出现而并没有出现的人?
“然而,就算你不肯承认,我也能看出来这一点。你也许会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的确是,对于过去的我来说,的确是。你很轻松地忽视了这一点,因为你从来没有如此放松地想过,像我一样。你明白吗,像我一样轻松,这不是重点。你认为事实是你认为的,但是你要清楚,没有一件事会合乎常理,因为在跳舞的不是舞者,而是在唱歌的人。你可能会疑惑有人能承担起两个角色,但你要明白,陈旧的面具往往是崭新躯体的骨骼。”
我见过她写的结局,我从没见过她写的结局。
“你养过一只黑猫?”
“曾经……曾经。”
“你是想说,曾经签订了抚养的协议,还是它曾经活着?如果你不认为它存在的话,那可太无趣了……我想说,你是不是该搭话了。”
“我从没见过你,但我知道你是谁。今天是你姐姐的葬礼,你不去参加吗?”稗田阿求终于将她最深的疑惑吐露出来。
她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闪过什么表情;她的话没有情绪,也没有隐含某种情绪;她的动作流畅,看不出半点不自然。
她说:“古明地觉没有死。”
至于阿求问起为什么觉没有死,她笑着回答说,那就要看看她写的关于她姐姐的另一个故事了。“有个故事很丑陋,仅仅从它的剧情来看。它会证明你的想法,只是蜃景”
妖的故事:More one night
Ⅰ.小说家 这是哪里?!
据推理小说家古明地觉所述,她搬到这个小镇已经有半年有余。这里,约克郡的采佩什镇,终年不化的积雪堆积在围绕小镇的起伏山岭上,远远望去如裸体线条般饱满。这里发生过什么,有着怎样惊奇或惊悚的故事——确切地说,觉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发现。这并不该归结于古明地小姐的疏忽。恰恰相反,任何细微的异常,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没有人能掩饰并躲过她洞察一切的眼,而这正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小说家所必备的能力。况且,她从来没考虑过当心理医生。古明地觉从来不认为心理医生是什么好的角色,至少在她看来,与其称之为医生,不如叫“骇客”比较合适。比如说她现在正在翻阅的这本卷宗,这一页就写着关于某个变态心理医生诱杀抑郁症患者的案件。变态,她轻轻咬着这个词,反复琢磨。正常是什么,不正常又是什么呢?谁能给这些下达一个公平正义的判定呢?谁来规定公平正义呢?她并不知道。一时间的犹豫让她想起了另一个词。“工程师”。她想, “心理工程师。”这个词语让她发笑,笑声逐渐放肆起来,让人疑虑那只不过是地狱鸦的聒噪声,昭示着某位穷凶极恶人物的死亡。
“倒塌了呢……”
她停止狂笑,在万籁俱寂中吐出这么半句没由来的话。只消看看门外是怎样的一番景色就会明白缘由:伟大的推理学家古明地觉——此时称之为心理学家似乎更合适——采用了一些令她自己感到十分熟悉愉悦又舒适的手段,进入了小镇唯一的警察局的档案室。她想,在天亮之前,那些人不会再醒来了。至于在大雪纷飞的夜晚在雪地中躺上一宿会不会危及生命,她可不管这些。至少她们在死之前,还有那么一两点沉睡的美梦可想。与其说她是来这里寻找最精明的恶棍,倒不如说是同样恶贯满盈的她来欣赏其他同类的艺术。对于这样一个行走的档案室而言,激发灵感最妙的方法莫过于在其中装填新的文件夹。那些或新或旧的手段也或许在某一刻能让她大吃一惊。
觉的目光滞留在一个受害者的姓名上。蹊跷。她早就该翻页了,可是说不清的感觉告诉她,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多关注两眼。古明地觉很相信这种感觉,就像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眼一样,信任它能给自己带来别样的色彩。而这次也不例外
“蕾米莉亚·斯卡蕾特。女。遇害时年龄16岁,死因不明。”
在恋恋的口中,其他人的口中,采佩什是一个美好的地方,但是古明地觉在这里的遭遇迫使她无法向这个方面思考。这里是个更好的去处吗?觉不以为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居住在这里的危险性,这显然不是因为她是危险本身的缘故。只有她明白死亡是多么亲近她们这些妖怪……几乎如影随形。
古明地觉眯起双眼,露出只有在打量浸泡在血泊中的死尸时才显现的神态,不,还要更为严重些…尸体在慢慢爬起来。这一瞬间,她的思绪仿佛停止,又好像被抛弃到了遥远的过去,站在原地目视时间渐行渐远。不行。她想,我讨厌文字,它不能带给我真实的信息。但是她很快否定了这些想法。若是写下这些话的人没有夹杂丝毫的思想和感情,由此造成的无意义,又怎能怪罪于文字呢?于是,她还是强迫自己从假冥想的状态中抽出身来。第一次,她真切感受到了吸入的寒气,切割着她的气管。白雾在她眼前弥漫开又迅速消失。觉像是从梦中醒来般,抖动着双手向前翻页。哗啦啦的声音像水流般响动许久之后。宛如窗上的冰花般冻结。
“蕾米莉亚·斯卡蕾特。女。遇害时年龄16岁,死因不明。”
开始有趣了,难道不是吗?推理小说家。
觉仔细地查看这一页纸上的词条。这是一种关于某个连环杀人狂的案件,凶手偏好将杀死的人开膛,而所有受害者的尸体都印证了这一点——除了这个死去两次的女孩。纸页上留着大片罕见的空白,除了她的死讯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信息,没有说明她的尸体到底是怎样的状态。与另一处描述一模一样,只能知道她死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记载于此的,蕾米莉亚·斯卡蕾特的死去仿佛不是作为案件的受害者,而是因为她的死去才产生这样的案件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没有多余的证据证明她与案件有关。古明地觉很快地瞟了一眼银发的连环杀人狂,合上了文件夹。她瞧了瞧侧面标注的日期,又从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上抽出另一本有点褪色的蓝色文件夹,打开后翻阅起来。随着泛黄的纸页一张张落下,漫长的时间也从她的指尖流淌而过。
最后觉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但她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十有八九会被印证。时间再次回溯到更久远的年代,一个落魄的牛仔决斗时误伤一名行人并致其死亡,那个行人的名字是:
“蕾米莉亚·斯卡蕾特。女。遇害时年龄16岁,死因为枪杀。”
事情到了这里终于有了些眉目,虽然仍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死者的死因与案件搭上了关联。但小说家觉·古明地一眼就洞察出,可怜的落魄牛仔藤原不过是个幌子,只是“受害者”仅为蕾米莉亚一人,所以才勉强扯上线以掩盖事实。而这欲盖弥彰的伎俩无论如何逃不出觉的眼。
觉没有继续往下翻,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缓缓地合上文件夹,抬头看向遮住整面墙的书架,每层都摆满了档案。不用她逐个检查,所有的标志都已经指出,这里埋葬着无数虚无的受害者。
有趣。觉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后深吸一口,仰头吐出青色的烟气。“虚无的受害者……吗?”她叼着烟尾喃喃,烟灰随着抖动掉在桌面上。觉忽然对这个素不相识的亡魂产生了某种独特的感情,可能是喜爱或者憎恨,或者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想,伟大的心理工程师会把它称为同情,遇见同类的感情——或许用些其他的字眼——“同病相怜”?
“哪里相似了?我还没死呢。”觉轻笑着自言自语。
或许即将死去。她的心情突兀地低沉下来,仿佛赤裸的心灵被扔到冰天雪地之中。这次转变促使她擦亮打火机,把文件夹置于跳动的火苗之上,在火焰缠绕而上到顶端前把它抛回书架里。伴随着浓厚的呛人烟雾,烈火包围了书架的每个角落。觉旋转着打火机盖熄灭火焰,满意地点点头,向着不存在的某个人屈膝行礼。
“嘭!”
飞散的玻璃碎片抓住了她的视线。虽然没有伤及分毫,觉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玻璃碴。意料之中的情况,紧邻书架的窗玻璃原本布满了雾凇,在火舌的舔舐下不堪重负,经过剧烈的温度变化后炸裂开。冷风席卷雪粒冲入室内,连火势都因此暂时减弱,室外的大雪却远远没有停止的迹象。但是再次吸引古明地觉注意的不是纷扬的雪花,而是一片漆黑中的一点朱红,它犹如阳光下的红宝石般夺目,在黑夜中也不曾减弱分毫。那或许是一盏灯,但觉更多地认为它是一只眼——一只绯红的、邪恶的、可怜的、悲惨的瞳孔。使觉感到剧烈的不适,而这种不适不是单纯由于发现有一束目光紧紧咬住自己后产生的惊慌和恐惧,还夹杂着如同面对命运时的厌恶和不甘。好似自己的身体被她人玩弄,自己的隐私被陌生人一窥无余。
该死。觉猛然想到,那分明是她自己的能力。她的职责明明是无比忠实地反映出她人心中所想,而这一刻却突然变换了位置。觉明白发生了什么,没有事情比作者和角色易位更加糟糕。如果有,那只能是眼下的情况。然而就在古明地觉思考出应对措施之前,令人不适的体验消失得像来时那般突然。一瞬间,那点光芒如同熄灭的火苗般黯淡下来,变得毫不起眼,但在黑夜的背景中仍依稀可见。
早已熄灭的烟尾僵直地砸到地面上,让人想起秋风吹过后如熟透的果实般从树上掉下的蝉尸。但觉的注意力仍旧凝固,并没有关注到周围细微的变化:书架上的火焰渐渐熄灭,最后只剩余一件庞大的焦黑躯体,似乎碰一下就会粉碎。许久之后,觉才回过神来,凛冽寒风迫使
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是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觉掏出来打火机,在角落里重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心情多少平复了一些。
她曾经在一些书中看到相似的东西……在名为伊甸园的陌生世界,人、妖怪和神之间坦诚相对,但那并没有带给觉分毫慰藉,因为当她合上书时,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成为了唯一的真神,偷窥…不,不是偷窥,而是正大光明地监视着这个世界,那些明面上的坦诚相对于她而言变成了一览无余的丑陋和一览无余的隐私。
她又深深地吸气,像是要把烟吞进喉咙里。觉把玩着相对于她纤细的手指来说过分沉重的不锈钢煤油打火机,这是她的妹妹古明地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但觉本人都对自己的生日毫无印象,更不要问恋恋是怎么记住,又是如何弄到这么个玩意儿的。这分明是外界的物品。
假如玻璃没有碎裂,那么我是不是已经窒息而死了呢?觉想到这个问题,立刻又否定了。不,如果没有碎,我不会傻到在这种地方停留如此长的时间。想到这里,她整顿好自己的衣服,一路小跑出了大门。在门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积雪已经把警察们的身体覆盖,只留下大小不一的凸痕,如同盖上白布的死尸。觉拧亮手电筒,在雪地里来回扫射,走到一个尚露着半边脸的警卫前,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她,费力地读出了她的肩膀上磨损过度的警卫编号“22774”。即使在睡梦之中,她的嘴角仍滞留有一丝微笑。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美梦呢,她想。也许那是她想要找的东西,也许。
觉把燃烧着的烟头摁在她脸上,没有滋滋的烧焦声——或许有,在风雪中也无法听到——烟头很快熄灭,在警卫脸上留下一圈炭黑的痕迹。觉直起身来,目光越过低矮的围墙,向窗户朝向的南方望去,一眼就发现了点缀在山坡上的红点。觉打量几番距离后,束紧衣领,迎着风雪,向彼处艰难跋涉。因为从早上开始飘落雪花,其间一直没有停下的缘故,地上的雪已经有没膝深。雪花没头没脑地往她的衣服中钻,一阵接一阵的凛冽寒风把她的脸颊拍得生疼,让她后悔忘记带上围巾出门,但没过多久就麻木了。觉清楚冻伤的后果,但至少暂时不会再发疼。至于以后的话,就让她见鬼去吧。觉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Ⅱ.红魔馆
过去的半年里,觉的生活过得非常混乱。她曾经向人表白被拒,最后她把那个人写进了她的推理小说里,死状令人发指。她又同时和好几个人保持着暧昧关系,可她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些,哪怕受到邻居的指指点点,觉还是照常和她们交往。她们彼此都清楚对方不过是暂时的慰藉而已,所以即使撞见也不觉得尴尬。觉跟恋恋上了几天课,又因为学习跟不上,上课扰乱纪律被迫休学。古明地觉心中对于自己被排斥的真正原因明白得很,她不过是把老师们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而已。这连普通人都能读懂的空气,怎能在觉眼前遁形呢?可是恋恋在把觉送出学校时,分明对她说了这么句话:
“姐姐,我知道你能看清很多事情,但……很多事情还是闭上眼睛看比较好。”
恋恋的眼是闭上的,说这些字时,觉看不见古明地恋的内心。觉对此仍旧不在意——事实上,让她在意的事本来就没有多少。古明地觉刚开始时只是生气恋恋说话别有用意,似乎是在嘲笑自己闭不上眼。可当她静下心来琢磨这句话时,觉猛然察觉到了妹妹的异样:恋恋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一直以来,觉认为恋恋是没有内心的,或者说内心活动和表现并无二致。但是这句话明明是经过考虑才说出口的,这似乎与她的性格不符。这让觉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两个月前,上白泽慧音老师来家访时,对恋恋的学习赞不绝口,恋恋脸上布满了高兴的神色。那时觉就已经察觉了一些端倪,毫不客气地把慧音赶了出去。她想,恋恋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她再三询问恋恋是否还记得以前的事,是否忘记了曾经在地下的生活。恋恋没有回答。她们不属于这里,受到排斥的两人本该紧密团结,情感却突兀地产生了裂痕。
呸。觉在想象之中冲妹妹恶狠狠地吐口水。那不是她的妹妹,至少变化后的表现不是。这让她联想到早已不是她的宠物的乌鸦和猫,她成全了它们的婚礼。
就像那本书中怎么说来着…我成全了那只猫头鹰。
雪融化成水灌入觉的鞋子又再次结冰,使她双腿的膝盖以下如至冰窠。寒冷打断了觉的思绪,她的步伐也愈发沉重。觉再次用方言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但声音霎时消散在风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坡上攀爬的觉不知道已经摔倒了多少次,但她与红点的距离已经不远了。走近了,觉才发现,红点实际上是一只挂在树上摇晃的红灯笼。本来是由于装点喜庆的它此情此景下竟显得渗人。觉向前摸索着,手电筒的光芒照出长长的红漆高墙和铁栅门,挂着灯笼的树就在门内的空地上。觉从栅栏间向里望见若隐若现的一栋楼房,有几处窗口还微微发亮。凭直觉判断,觉认定那是一栋带着带有西欧古建筑风格的洋楼。但走到这里,觉却在进不进去的抉择上踌躇起来。她可以对神主发誓,自从她来到这里的半年内,她从来没有对南面山上有什么古建筑留有印象。在这半年里,她已经把小镇上的任何角落都探索得一清二楚,南面的山坡更是在散心时走过不少来回。可是在她的脑海里,这里除了草丛别无二物。然而这栋建筑现在就真切地矗立在觉的眼前,仿佛在嘲笑她坚定不移的记忆。除非就像离奇的虚无受害者那样,这栋洋楼就是因为她探索而出现的,而不是她寻找到了这栋建筑。
很少有事情能像现在一样,使推理小说家古明地觉感到惊心——倒不如说这种程度对于觉来说还是头一回。虚无的受害者与虚无的洋馆……觉感觉到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这些杂乱的东西整齐地牵引到了一起,似乎要通过这一系列事件告诉觉什么。古明地觉咬紧牙关,推开没有上锁的铁栅栏门,拖着僵硬的步伐,尽可能轻地向庭院中走去。她感受着与往常迥异的情绪,也可能只是她的幻想。
从右侧绕过中央已经上冻的喷泉,觉循着枯萎灌木丛的轨迹走到青黑色的大门前,风雪似乎变小了些。踏上没有积雪的檐下台阶,觉才体会到冻伤带来的折磨,比直面东风更加疼痛,几乎要将她的脸撕裂开。相比之下,脚上那点疼已经是小巫见大巫了。古明地觉伸手叩响门环,期待着同时又恐惧着开门的人。事已至此,她已经不在乎什么虚无了。如果不得到适时的救济,她很可能会冻死在这里。
许久之后,觉似乎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但侧耳细听后又只剩下满耳的风雨声。又过了一段不长的时间后,大门悄无声息地张开了一条缝。一点烛光从门缝中溢出来,借着微弱的橘黄色光芒,觉看出手持烛台的是一位身穿女仆装的老妇人,从脸上看似乎有些肥胖。
“**您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快请进,外面很冷。”
还没等觉开口,老妇人就把半扇门推开,用略沙哑的嗓音招呼她进门。古明地觉迟疑了一下,侧身从老妇人宽大的身侧挤过,老妇人在觉身后把门合拢。
“请跟我来,外面雪这么大,您一定很冷吧。”
觉盯着老妇人一头白发的发福脸庞,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相似的人物。可惜,没有结果。跟着老妇人穿过长长的回廊时,老妇人以刚才的音调向客人做介绍,但声音怎么听都绝对不会让人舒服。
“我是这里的女仆长,十六夜咲夜。您可以叫我咲夜,有什么需要的请您尽管吩咐。”
“您将才的话很特别。”觉小心地打量着四周。两边的墙壁上悬挂着煤油汽灯,映照出墙上暗红色的花纹,在米黄色墙面的衬托下,宛如一条条缠绕而上的触手。有那么一瞬间,觉真的看到那些纹路扭曲着扑过来。但她很快意识到,那不过是幻象而已。
“大概是很久都没有见到有人拜访,所以才会对您的到来感到惊奇吧,请您不必在意。”
觉没有做声,踩着松软的地毯悄无声息地随着咲夜来到大厅。与明亮的走廊相比,这里简直昏暗地不像样子,唯一有灯光的物品就只剩下咲夜手中的蜡烛。咲夜把烛台放在炉壁上,忙碌地准备点火。
“哦,请您见谅,壁炉很早就熄灭了。”
觉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到了沙发,旋即栽到柔软的怀抱中摊成烂泥。暂时的放松使她昏昏欲睡。即使想在这里一睡不起,觉终于还是看着升起的火焰清醒过来,费力地脱下冻成冰块的靴子,稍稍向壁炉靠过去。不管怎么说,咲夜对她没有恶意,有温暖的火烤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但觉心中仍然保留着一些疑虑,让她不得不时刻提防咲夜。
十六夜咲夜。觉想起来这号人,就在刚刚翻阅的卷宗里。“银色杀人狂”,或者,“开膛手”?但古明地觉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老妇人与画像上的少女对上号,况且书面记载上,她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判处死刑,此后就再也没有她的信息。但咲夜不一定是死了。觉想。聪明如咲夜,一间小小的监狱能困住她吗?
咲夜端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觉眯着眼睛盯住她,却没有从她心里读取到任何信息。很罕见的事情,要么就是她毫无隐瞒,要么就是她伪装得过分巧妙。
“红茶,请慢用。您的冻伤很厉害,即使是温水也有可能使您烫伤。”
“不劳费心,我的身体很健康。”觉点点头,从茶盘里端过冒着热气的中式茶杯,将脸埋进温暖的雾里。咲夜把觉的鞋子放在炉壁上,又拿过来一张毛毯递给古明地觉。觉盖好毛毯,又咽下一口热茶,顿时觉得自己仿佛重新重获新生。真是太棒了。她想起了在地灵殿的日子,此时如果再来一点幺乐团的歌……
当觉还不是推理小说家的时候,她和她的妹妹、她的宠物一起蜗居在地灵殿中改造后的房屋。说是“改造”,实际就是把睡觉的地方变得更适合埋葬,吃饭的地方变得更适合发呆。那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旧地狱是安全的,对于觉是安全的。旧地狱阴暗潮湿,空气中时刻飘荡着一股类似地狱鸦身上的腥臊味的气味,与无处不在的苔藓实在是太般配了。那时她们唯一的慰藉就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人留下的一台留声机和几张唱片。因为生锈和损耗的缘故,歌曲总是放不到一半就结束了,过程还伴随着吱呀不停的噪声。不过,从那时开始她受到最初的音乐启蒙,她认识了幺乐团。当她还处于羡慕之中时,她总认为外面的世界就是天堂,因为只有居住在天堂的人才会奏响天堂的音乐。但是当她真正从旧地狱出来,走遍世界的各个角落之后,她才明白所谓的乐园只不过是幌子,那些嘲笑觉生活在旧地狱的人、妖怪和神,他们生活在真正的地狱。
生活在地狱的人,才会把对天堂的向往化为音乐。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觉听见后面传来悠悠的乐声。没错,她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幺乐团的《阿礼的子嗣》。觉回头看时,却只见到一台唱片机在昏暗的光线中运行。咲夜似乎去了其他房间,大厅里早就失去了第二个人的存在。这时觉才有空闲去仔细地观察这栋建筑的内部装潢。客厅非常高大,顶端呈现出哥特式风格,有两面镶嵌了彩色玻璃花窗,让人想起教堂的穹顶。延伸而下的是扶梯的镀金护栏,通向被伸出云台遮住的其他楼层。但那些楼梯似乎只是附带着给人类准备的。相较于庞大的云台,它们只是点缀在两侧的飘带,显得非常不自然。要云台做什么呢?觉感到有些疑惑,她眼前出现的是另一番景象。
觉想起来自己曾经去过一座悬桥,成群的鸽子从桥两边的云台上起飞,打碎了落在她脸上的晨曦。
“古明地觉小姐,我的主人请您前去见她一面。”咲夜不知何时悄然来到她的身后。觉并没有感到害怕,相反,她更为惊讶,好奇咲夜是如何在觉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前提下知道她的名字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觉掏出烟盒,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点上一根烟。
“您搬到此处可是件大事,小镇上的人没有不听说的,何况是我呢?”咲夜缓缓地走到她身侧,“推理小说家古明地觉,您成功地引起了我的主人,蕾米莉亚·斯卡蕾特的兴趣。她决心要见你一面。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你在见到我的主人前熄灭香烟。”
“不愧是十六夜咲夜。旧地狱里的恶棍都要在你面前汗颜。”
“您过奖了,我不过是一个女仆,一个快要老死的妇人。”
“我并不着急见你的主人,我想你的主人也不会因为多这一刻时就变得不耐烦,”古明地觉靠在沙发上吐出一口青烟,“在把烟吸完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您请讲。”
“树上的灯笼,是怎么回事呢。”
“哦,这个您有所不知,”咲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们的看门人,可爱的华人姑娘红美玲小姐,来自中国。最近几天正是她的国家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美玲小姐在昨天就把红灯笼挂上了,说是节日特有的象征,可惜本来有一对红灯笼。但在您到访前的几个小时,突然烧毁了一只。”
“哦?我倒很有兴趣见她一面。”觉把烟头弹到地上,一脚踩灭。咲夜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恐怕您得等到开春后了。我的主人批准了她的休假。来往的行程加起来都有两个月,中国人似乎都喜欢回到家庆祝这个节日。顺带一提,乱扔垃圾并不是什么好的行为。”
“你有能力干涉我,为什么不阻止呢?”古明地觉扬起眉毛盯着咲夜。
“你不觉得命运是很神奇的事情吗?它诱导着您来到这里,去见我的主人。”咲夜弯腰拾起已经熄灭的烟头,“我并不需要做什么,它已经在您采取行动时就下达了天罚:你的鞋子在这里。”
觉的心情顿时沉郁下来,一把从咲夜手中夺过自己的鞋子,咲夜说得对,她忘记了自己的鞋子还在壁炉上放着,自己的坚持被一语戳破,但觉并不是好欺负的皮球,她把烘干的鞋子穿上,像踩进了温暖的棉花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脚底仍隐隐作痛。
“该死!”觉低声咒骂了一句,随即把早已准备好的标准笑容套在自己脸上,伪装出一幅和善又亲切的模样——对此她再熟练不过了。“咲夜小姐,”觉笑着说道,“所有令我讨厌的人或事,我都可能会写进书里,希望您留意。”
“我会明白的,古明地觉小姐,”咲夜微微欠身,“您的鼎鼎大名可不全是您的作品带来的,我是说,我更多的是敬佩您的写作能力。我想,没有人能不臣服于你的笔下……臣服死亡。”
觉满意地整理衣襟,冲着咲夜说:“我们走吧。”
“可是,鄙人还有一句话不得不说,”咲夜在前面带路时,忽然打破了只属于脚步声的沉寂,“您的能力固然强大,但您确定要以笔来对抗命运吗?您不妨想想,书写命运时,究竟谁会更快一些。”
虚无。觉想。但她还有其他底牌,不至于全部打出。
“我还有眼睛,它很健康,可以看清很多事情,不劳您费心。”
沉默终于还给了似乎不会有尽头的脚步声
Ⅲ.有待商榷
觉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里,她看见了另一个女孩的一百次死亡。但那不是终点,因为在另一个夜晚,等待她的仍是一百次死亡:这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轮回,在无穷尽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计数。可是觉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死亡,她只看见了死亡的数字,对其他的一无所知。在朦胧中,她只知道有人死去,却连死者的姓名都说不上来。死亡。觉想。死亡:它在梦里也是模糊的。
等到咲夜停下脚步时,觉真的像被惊醒似的猛地打了个激灵,在她稳定自己重新站好前。觉开始疑惑起梦与真实的区别,假如,她想,假如我遇见了另一个人的一百次死亡,我是活在梦里吗?可觉知道是不会有什么梦存在的,一切只不过是过分真实的现实而已,咲夜旋转把手,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木门
“晚上好,蕾米莉亚大小姐,我的主人,您对今天的自己感到满意吗?”
觉听到了一串刺耳的尖笑声,仿佛屋里的人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等到觉踏进充斥着烛光和檀木香气的房间后,她亲眼见识到了这座宅邸的主人蕾米莉亚·斯卡蕾特,一位娇小的金发女孩,穿着一身中世纪风格的晚礼服,端坐在床上整理帽子的荷边,小说家觉凭借自己的知识判定那并不是一套正统的欧式晚礼服,她曾在大洋彼岸见过这类衣服。洛丽塔式,带有东方韵味的西式服装,古明地觉瞥见少女身后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垂在床上。
“我亲爱的咲夜,你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满足过。”蕾米莉亚带着狡黠的笑容从床边站起身来,翅膀“唰”地一声合拢到她的后背,“让我瞧瞧,命运的转轮把谁拉扯到了我的身边?”
“很高兴见到您,虚无的受害者,蕾米莉亚·斯卡蕾特小姐。”
“古明地觉小姐,您的话真是毫不客气呢,”蕾米利亚走到觉眼前,踮着脚绕她转了一圈,又凑近觉的胸口端详觉的眼,“不过,作为一个推理小说家,我允许你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高兴见到您,觉小姐。”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还活着,毕竟您已经死过不止一次了。”
“这对吸血鬼来说没有什么大不了,”蕾米利亚并不在意觉话语中的唐突,仅仅转动红色眼瞳看向咲夜,“咲夜,你能去准备些茶点吗?我和客人还有很长的话要说。”
觉看着咲夜鞠躬后退出房门,把门轻轻关上,回头注视着慢慢向床边走去的蕾米莉亚,大声问:“请问,您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的客人看起来很急切呢。”大小姐又露出微笑,唇边的两颗尖尖的虎牙在烛光下晶莹发亮,请坐这里,“请坐这里,觉小姐,好的故事要娓娓道来。”她指向床边的座椅。
Ⅳ.低俗小说
“小镇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斯卡蕾特家族是吸血鬼的家族。各种传说统统指向斯卡蕾特家族的吸血鬼杀人,然后榨干每一滴鲜血,吃掉受害者的尸体。她们带来灾难、死亡和瘟疫,是人间永恒的梦魇。”
“可惜,真正的吸血鬼早就不存在了。至少从我出生起,至今的漫长岁月中,我从未听说过哪里有真正的吸血鬼。也从没有亲眼见过吸血鬼,像我一样的斯卡蕾特家族后裔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源于遥远过去的祖先所遭受的诅咒:来自吸血鬼的诅咒。无人知晓诅咒的内容,时间和效果,但它确实将一代又一代斯卡蕾特家族的后裔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虽然我们长出翅膀,拥有尖牙和怪力,但我们仍然算不上吸血鬼,因为我们不能依靠吸食人血而活。相反,我们的味觉和饮食习惯与常人无二,吸血号只会让我们感到痛苦。这就是斯卡蕾特家族背负的永恒诅咒:我们不是吸血鬼,却不能称之为人了。”
敲门声打断了蕾米利亚的讲述。咲夜端着托盘进门,将两杯红茶和一小碟麦麸饼干,一小碟方糖摆到了两人间的圆桌上,转身退出门。
“您的饮食习惯真是奇怪。”觉用指尖夹起一块方糖。凹凸不平的表面在烛光里闪着星光,“正常人不会把方糖当茶点吧?茶里分明已经加过糖了。”
“哦?觉小姐还真是细心呢,”蕾米莉亚拿起一块方糖放进嘴里,“我喜欢它,因为它能带给我片刻的欢愉,亲爱的觉小姐,难道还有比甜蜜更让人高兴的事情吗?对于我来说,这是我唯一能在令我不悦的世界中享受的快乐了。”
觉没有答话,低头把方糖塞进嘴里。
您问我想不想解除诅咒?这正是我接下来要向您陈述的事情。如今,斯卡蕾特家族只剩下我和妹妹芙兰朵露两人,诅咒看起来已经生效了:斯卡蕾特家族即将灭亡。在一代代后裔的不懈努力下,破除诅咒似乎有了些眉目。我想,弑神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利用另一位神灵。那么,破除吸血鬼的诅咒,恐怕也需要吸血鬼才能办到吧?然而现在已经没有真正的吸血鬼了,斯卡蕾特家族再次陷入困境……直到我在巧合下遇见了偷偷溜进地下图书馆的魔法使帕秋莉·诺蕾姬,她因为被当作女巫被驱逐,迫不得已从一处因年久失修而显露的地道潜入这里:当时还没有人类敢涉足斯卡蕾特家族的领地。帕琪这样的行为也是铤而走险,如果被家族中任何一位成员发现,她会被毫不留情地抹杀。但是我在交战时对她使用的魔法产生了兴趣,有些魔法阵,我只在无人看懂的禁书上见到过。因此我留了她一命,允许她暂住在地下图书馆,条件是她必须从禁书的魔法中寻找出能使我真正成为真正需要吸血鬼的办法,而可爱的帕琪也没让我失望,她从那些书中找到了关于吸血鬼诅咒的细枝末节,同时,发现了理论上能让我成为吸血鬼的方法。
吸血鬼的诅咒来源于不纯的血统,当某个人类与吸血鬼发生禁忌的恋情,其产生的后代便沾染了不纯的血统:无论是从人类一方还是从吸血鬼一方来判评判,只要她们的后代存活并繁衍生息,所背负的诅咒便会在无尽的传承中延续下去,而解除诅咒的方法与成为吸血鬼的方法一样美妙。
“这听起来不像个好故事。”觉皱起眉头,伸出食指在桌上画圈,“这像是三流写手才能写出的烂俗情节,你该不会是把你的族人们都杀了吧?”
“为了能获得到足够纯的血统,仅此而已,”蕾米莉亚咯咯地笑出声,眼中闪动着欣喜的光芒,“可惜,仍然远远不够。于是我采用了一些帕琪交给我的非常手段:我把自己杀死,然后重生,吃掉自己的尸体。”
古明地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一根烟,她把背靠在座椅上长出一口气:“真是一个烂俗的故事。你承认有这个点子,还把它写了出来。容我作为作家说一句,蕾米莉亚小姐,不消我动手,帕秋莉就已经把您杀死过无数遍了。”
“在我杀死第一个同族前,我已经把过去的自己杀死了,亲爱的觉。”蕾米莉亚·斯卡蕾特极为不耐烦地挥手,“请你把烟熄灭,尊敬的客人,我不想与你动手,这对我没有好处,但我不会介意多一点劳神费力。”
觉没有搭理大小姐,她忽然被其他事牵走了思绪,她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古明地恋,假如非要杀死自己才能予以改变的话,自己的妹妹不是早就已经死去了吗?仅存于世的只是恋恋的残影,或许连残影都算不上。那么……想到这里,觉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本,叼着烟开始书写最终的结局。
“真遗憾呢,我的客人终于选择了动手,这让我很不高兴。”
重新构思再写一遍应该来不及了。觉一边想着,手上却没有停笔。那么,如何给这个故事补上一个完美的结局,才能让它不落窠臼呢?
Ⅴ.改写
推理小说家古明地觉绝对不会承认这是她的作品,否则连恋恋都要嗤笑她的无能。但当蕾米莉亚猛地张开翅膀,将圆桌掀翻并大笑着扑向觉时,古明地觉发现事情有了新的转机,她早已预料到大小姐的行动,在来得及为没有动一口的麦麸饼干和红茶感到惋惜之前,觉以一个正常人类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动作仰身抓住椅背,眨眼的功夫把椅子从背后抡到还在半空中的蕾米莉亚头顶,毫不留情地砸了下去。大小姐根本没有做任何闪避,直接随着沉重的檀木椅撞到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座椅应声碎裂,在地板上留下龟裂的痕迹,蕾米莉亚的头嵌入大理石中,下一秒,血沫喷溅在觉的下颌上。绝没有片刻的停留,抓起地上的笔和本冲出房间,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背后的情况。古明地觉明白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无法真正伤及她,顶多滞留她的进攻,然后使她更加愤怒而已。
“觉,在命运面前,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古明地觉完全忽视了从她背后传来的失心疯般的狂笑,一边跑一边艰难地在笔记本上写下字符,给我一点时间的话……她想,给我一点时间,至少让我完成这个结局。我必须完全忽视压力,这样才能……可她迅速觉察到了危险的逼近,但等到她发现时为时已晚,完全没有预先的征兆。一柄银制短剑自前而后穿透了她的右肩胛。这次,脸上沾染的血迹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觉差点叫出声来,但右手中的笔仍在手中紧攥着。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的杰作,凶手却很快地出现在她眼前。
“请您止步于此,觉小姐。”咲夜举起手中打开的怀表,表盘反射的灯光扎进觉的眼中,“警告不会再有第二次。”
“这话还是送给你吧,老不死的杀人狂。”觉咬牙盯住咲夜的双眼。
The heart beats of evil,一个连觉自己都感到恶趣味的“小礼物”。觉看到咲夜眼中冒出恐慌,不过已经太迟了,咲夜的胸膛猛地炸开,在心脏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巨大空洞,鲜血喷洒满地。在咲夜目光溃散的倒下前,古明地觉从她身旁冲过,得意地大声嘲笑:“老花眼就不要说谎来掩饰嘛!”
本该丧失注意力的咲夜却在临倒下突然瞥了她一眼,觉还未出口的嘲讽下意识地咽了回去,只把冷汗交给盲目冲撞的风。
这只是巧合。
觉冲进一条死路,但她来不及后悔了,紧随着的脚步声封死了唯一的出口。觉把笔记本按到地上,用左手潦草地写下了一行文字,同时四处张望着寻找其他道路。觉很快注意到两边墙壁上整齐地挂着数不清的画像,像是误入了哪处名人展堂,阴森之处又透着诡异的氛围。就在觉扫视的间隙,她猛然间看到墙上的某个女人冲她嫣然一笑……觉来不及多过多思索,满脸是血的蕾米莉亚已经冲到她的近前。
“别在这里停留!”蕾米莉亚惊慌地大叫,“这里的时间在重合!”奇怪的话使觉心生疑惑,但她没有多问,也没有询问的时间了——觉画上了蕾米莉亚结局的句号。随着一阵恶心的眩晕,虚无的受害者,宅邸的主人蕾米莉亚·斯卡蕾特大小姐,在觉得眼前不到一米的地方,凭空消失。只有刮到觉鼻尖的腥风,证明或许有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存在过。觉用手抹去鼻尖的汗珠,又一阵突袭的呕吐感让她把喝下的一点红茶吐得一干二净。许久之后,等觉回过神来,腹中的饥饿和强烈的不适,肩胛上的剧痛以及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全部都没有对她的喜悦产生任何负面影响,多亏蕾米莉亚的详尽介绍,觉才得以给这里的所有人物都安排上完美的结局。她俯身亲吻笔记本的扉页,高兴高采烈地说道:
“恋恋,我亲爱的妹妹,你也有一个好结局呢,真是太完美了。”
推理小说家古明地觉,从来没有如此地力挽狂澜,把一个崩溃的作品以如此潇洒的手段完整拯救回来,这不仅让她享受到作为小说家的喜悦,更让她产生了救世主的快感。这种绝无仅有的感受毒品一样将觉得大脑彻底侵蚀,只放走她麻木的躯体一次又一次发出空洞的笑声。真是太棒了!她想,完全的,精彩的结局,完美地弥补了下三流的情节的缺点。真是讨厌,觉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情节的缺陷,这无疑是她创作过的最完美,最好的作品。想到这里,她破口大骂起来,倘若这时有蕾米莉亚的尸体还给觉,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撕咬,像吸血鬼一样吮干蕾米莉亚的血液。是的,变成吸血鬼,可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对于她心之所向的,拼命追求的完美作品,谁会死去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
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墙边——煤油汽灯还是照常亮着,让她能看清墙上的每一幅画像。在仔细端详过几张画后,一股寒气从脚底蔓延而上:画像上的人全是女性,虽然穿着不同的衣服,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们是同一个“人”的画像,觉迅速地扫视所有的画像,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画像上的女人们突然冲着觉咧嘴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深深扎入她的脑海,觉睁着眼睛跪到了地毯上。
“蕾米莉亚·斯卡蕾特。”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念什么奇怪的咒语。
“不,我们不是蕾米莉亚·斯卡蕾特。”觉听到画像们齐声回答她,“不,我们全都是蕾米莉亚·斯卡蕾特。”接着,她们又齐声啼笑。
又过去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恰好能让觉肩上伤口处的血液凝固之后,这些幻象从觉得眼前逃脱了,而觉自始至终都未能用眼看清迷雾。画像的人像重新变得严肃,目不斜视地眺望远方,把那些明目张胆展开的黑色翅膀藏到背后,伪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惊魂未定的古明地觉一拳砸在某个画框上,纸页随断开的木条飘落下来。古明地觉像发疯一样用她尚能活动的左手抓下一幅幅画像,走廊里充斥着木框碎裂的声音,表明它们已经因服役很久而过分脆弱,“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吗?”觉把一张肖像抵在眼上,用一种几近野兽的声音嘶吼,仿佛要用目光把画上的女人切个粉碎。
古明地觉从墙上摘下一盏煤油灯,把它抛到墙面的一群画像上,在玻璃碴的飞溅后,升腾起的火焰立即吞噬了一大片墙壁,而后蔓延到另一堵墙面上,把整条走廊变成了巨大的焚尸炉,觉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口吻下达判决:
“蕾米莉亚·斯卡蕾特,请你作为失败者永远地死去吧。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的小说,不会再有地方保留你的名字,你已经被永远抹去。”
烧焦的羽毛味和浓重的呛人黑烟冲进觉的鼻孔,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把唯一的出口变成了火海,尖锐的笑声像铁钉从玻璃上划过,嘲笑着觉得愚蠢和无能。
“觉,在必然面前,任何偶然都是徒劳。”
Ⅵ.Deep Forest
故事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觉想,至少她还没有死去,不过距离死亡只剩一步之遥。觉用不着仔细检查身上的烧伤,令她感到窒息的痛觉足以告诉她身体上的残损程度,哪怕是多余的一口呼吸,在此时也演变成一种非人的折磨。觉不自觉地呻吟着,背离火焰的亮光艰难地蠕动:她还不能停下来,觉的理智在反复提醒她,当下越黑暗的地方越是安全。但是古明地觉不清楚自己还能挣扎到几时,因为就连她残存的理智此刻都变得模糊不清,觉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她却是快要死了。
残余的一点感光细胞告诉觉,她来到了极为黑暗的地方,觉第一瞬间想到的不是步入安全的区域,而是落入了死亡的陷阱,否则还有哪里还会拥有绝对黑暗呢?觉扶着墙壁滑到地上,溃烂的伤口与地面接触后的痛楚又化作从她口中发出的悲吟,但它清楚地显示,觉现在还活着,使觉悬在咽喉的心彻底放松下来。又过了很长一段静默的时间后,她看见了刺穿皮肉的森森白骨反射的冷光,觉以为那是自己的骸骨,长久剧烈的疼痛已经使她的感官麻木不仁,因此即使骨折感受不到异常的不足为奇。直到确定来源于桌上烛台的光线后,她才发觉那是另外一个人,不,两个人的尸体。她们纠缠在一起,乍看之下像是热恋的情人在寻欢作乐,所以第一眼容易看作是一个人。不过认真观察觉就会发现,她们拥抱的理由绝不是为了发泄过度的情欲,而是为了更好地将对方置于死地——很明显,她们都已经很好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芙兰朵露·斯卡蕾特。帕秋莉·诺蕾姬。”觉说不出话来。
不过觉已经没有说话的必要了,很可惜,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芙兰朵露和帕秋莉显然不能兴高采烈地欢呼着从地上爬起来,向来访的客人问好。芙兰朵露尸体裸露的后背上,一颗云芒星组成的某种属性魔法阵仍在利用她的血液运转,红色的血线不时发出绯色的光线。而与之相对应的是,芙兰朵露也给被压在身下的魔法使送去一件致命的礼物:芙兰朵露的手臂整个穿过帕秋莉的胸口,把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举在半空。地上是碎了一地的宝石断片,枯木般的翅骨一支还挂在芙兰背后,另一根浸泡在两人身下的血泊里,可能还混杂着内脏碎屑,将灰色的地毯染上黑色的斑块,古明地觉木讷的回头:是的,这里是地窖。从狭窄的楼梯上一路延伸下的血迹,明白地告诉觉,她是从上面滚下来的,而正是因此她躲过了被烧成灰尘的劫难,地窖的门不是主人打开后粗心忘了关上,而是另一位长租客刻意破门而入,杀害了锁在地窖里的恶魔,而她本人也死于这次突袭。没有人活下来把门关上。
这正是觉的意图,但觉此刻一点都不高兴,她抚摸着自己身上烧得焦黑变成烂肉的地方,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所有连线的地方都被烧得熏黑。觉颤抖着掰开自己的右手,她的眼不知何时躺在了那里,像软棉花一样皱缩成一团。觉不清楚自己的眼还能不能被医生接上,甚至对于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茫然。但她没有去想这些东西,她的脑海里只有唯一的声音在不停回荡:
“我失去了我的眼,我不再是觉了。”
假如必须杀死自己才能予以改变的话,那么这种改变属于哪一类自杀?
觉试图理清这一切缘由,就像循着血管和肌理的脉络,把体内流动的痕迹完全地勾画出来,看它们来自哪里,而最终又将归属何方。但是,唯一确定的不确定性便是虚无的因果关系,在世界上失去了仅存的唯一对照,(或者多对)来解释其合理性.觉并不认为思考的逻辑正在走向正轨,她已经预见故事的走向将在接下来的29.5个小时里彻底溃散。因为她的根基即将建立在如沙般的幻想之中,并且完全尽失它的意义。混杂进大脑里的乱象,其他繁重的公务让觉脱不开身,断开的,理清的思路此刻,接下来的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处于断开的状态。这种程度的干扰使古明地觉根本无法着笔,她感到宛如被人监视般的慌张,竟使她暂时忘却了肉身的疼痛,觉向两具尸体爬过去,为了减少将皮肉留在地毯上,她尽力支起身子移动,这使她不像在匍匐前进,而是在模仿某类爬行动物的运动。这只爬虫很快移动到早已冷却,变得僵硬的人形雕塑前,把手伸出去触碰烙在恶魔背后的魔法印记。让觉惊异的是,这种感觉仿佛是在拂去墙上的蛛网,殷红的血无声的流淌进她的手心。规整的丝线被严重地扰乱,破坏,最终变成了这条红色丝绸上扎眼的线团,觉只在用旧的毛衣上见过相似的丝球。以微妙的平衡维系的陈尸像是受到了不可抗拒的重大巨大冲击力。眨眼间,碎裂成尸块滚落满地,地上混为一团的组织器官里,已经辨别不出任何一方的模样,哪怕是归属也分不清楚。
觉还是忍不住呕吐起来,然而在吐出一些涎水后便只剩下干呕,她的大脑终于反应过来,胃里已经没有多余的东西,便向神经系统喝令终止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反客为主,不仅是她在这样做,她的身体也在这样做。在明明睁着眼却经历了漫长的无法读心的时间后,觉首次明白了闭上眼后看见自己内心时的感受。一直以来欺骗她的不是此刻已经开始腐败溃烂成烂泥的眼,而是自己,古明地觉,以眼作为冠冕堂皇的面具之下,隐藏着一颗不会被她人利用却在利用她的心,大脑,“眼”。如果这仅仅是须臾片刻的欢愉的意义所在,觉为什么要接受这些东西?倘若接受某种感情,不论是高尚的恋情还是低端的肉欲,仅仅只是用来填充自己没有得到后产生的空虚和寂寞,这份接受不也在欺骗她的感官吗?假若那不是另一个人在作祟,那真正的自己,究竟处于怎样的可悲的虚无当中,连自己以前瞧不起的种种设定和框架,因为这些原因全都欣然应允了!觉早已不是以前的觉了,可悲的觉却迟迟未能觉醒,睁开眼盘问自己的内心,盘问另一只“觉”。反而在永远闭上眼后开始发出懊悔的呻吟!她在做梦!这温柔的令觉陶醉的梦乡,在死亡降临前持续的时间,太久了。
她自诩洞悉外界的虚假,但她本身就生活在这份虚假之中。
觉在自欺的梦里睡了太久。反而借“它欺”来遮掩自己的过错,就像早晨把闹钟按停后继续蒙头大睡的人一样,觉得时间还很长,此刻醒来为时尚早。但当她真正感到时日无多的恐惧时。毋如说你我,这世上任何人都会发现,自己一错再错的旅程步入深远的死路,当觉真正卸下面具,脱去盔甲。摒弃另一个“自我”的声音后,觉只不过发现……
“好疼啊……”流泪也是止不住的痛呢。觉想。她不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不是身怀异能使怨灵都恐惧的少女,不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一切悬而未决的伤口,霎时变得从未如此清晰明了,痛彻心扉。这种程度的疼痛是从来没有过的,好比拿着尖刀把心中所爱之人的皮肉一点点从记忆之中剥离,连最微小的指骨都剃得一干二净,但是同时自己还是止不住地流泪。
她试图笑出声来,却吐出一地碎肉。
觉,你多久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了?既然如此,你怎能寻找虚无?
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便她试图以微弱的无谓反抗证明那些冗杂的意识形态是重要的,她还是在生活的质问面前败下阵来。
古明地觉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似乎这样能减少一些溢出的悲痛。这时候,她第一个幻想到自己躺在地灵殿潮湿的长石砖上,黏湿的苔藓和软泥蹭着她的脸……但她明白那是自己的烂肉。觉明白是不会有什么悲痛的,自己的所有体验对于神来说都是虚无,觉同时又痛苦地感知着这个世界,却不知应该从何下手。她只能把自己如此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准备展开漫长冬眠竞赛的棕熊,在此消彼长的疼痛中摇摇摆摆地落向沉睡。在觉的呼吸和心跳逐渐减弱到消失前,她一直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仿佛这样就能在短暂的时间内,把扎满后背的毒针变成向外界亮出的利剑,以保护自己再也不要遭受来自世界的侵害。
在觉的怀里,古铜色的纸页翻动着,把所有写在不同地方的名字,通过同一条红色丝线联系在一起。这是觉没能看见的,扉页上一句她曾经写下的话显露在空气中,略带锋芒的字迹如同她在向世界宣判:
“总要有人不幸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古明地觉的失踪在小镇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个在人们印象之中古灵精怪,活泼可爱但也有些捣蛋的年轻女孩的离开是如此突然,以至于成为相当长时间里人们茶余饭后叹惋的对象。有人指出,那一晚遭受袭击的警局似乎与她有关,请求警局查明觉是否也是事故的受害者之一,不过在调查数月毫无头绪后只得不了了之。人们见面时谈及她往往会提及觉在上学时怪异的举动,可那也只会是和老师与同学不太合得来而已。谁又敢打包票能维护好自己的圈子呢?她们通常在接下来会谈论觉非凡的成就:虽然辍学在家,但年纪轻轻就在推理小说的写作上小有名气,如果没有突然的离开,或许会成长为一个著名的文学大家。小镇上的人们大抵对觉都没有什么坏印象,反而认为觉给镇子带来了活力与快乐,即使大家心里都认为觉大概是死去了,但总在说出来时变成:“那个失踪的女孩……”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觉究竟在哪里走失的。
只有一个人例外,古明地觉的妹妹古明地恋,在姐姐失踪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小镇,同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是人们更加感到惋惜,尤其是恋恋的老师上白泽慧音。对于她来说,恋恋的离去仿佛是来自生活的一记重击,把这位原本自信开朗的老师变得沉默寡言,她教的学生们都明白,恋恋是她心目中最好的学生——如果不是因为觉太鲁莽,慧音对觉应该也有厚重的期望吧?然而这两个人如今先后不见了。有传言说,有人曾在南山的山坡上见到恋恋,刚想叫她时,她又像一阵风似的不见了。也有人说自己看见恋恋蹲在树下挖什么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再看时也只剩下空气。总之,众说纷纭,其中不乏有些个胡说八道,扰人耳目。
来年开春的时候,人们都忙着农活,陆续把这件事忘却了。只有在走过古明地觉和古明地恋住过的房子时,才会偶尔想起有两个人。才约莫半年的光景,房子里外就已经长满了杂草,估计要不了几年,它就会在有一天轰然倒地吧——也许等不到那天,政府就会派人来推平,什么路就会经过这里——到那时,还记得姐妹二人的人,应该一个都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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